第9章 ☆、章
廖星頹喪地坐下,沒有重量的身體在半空亂飛。羅西蹦了幾步,腳踏飛燕追上廖星,捉住他的腳踝。
羅西根本沒用力,廖星就乖乖地停住,壓成一團,縮回他的身邊。
“我感覺不太舒服。”一張口,廖星的嘴裏吐出無數紅紅黃黃的嘆號。羅西抓住幾個,展開來看,基本是心情低潮導致系統中的虛拟形象數據異常。
“上回調試跑通的測試用例,我居然完全沒有印象。”廖星繼續說。
作為殘存記錄的一部分,上次成功的測試用例,在事件發生的地點——也就是他們眼前,開始重新上演。
廖星遠遠飛來,羅西接住他,二人像經歷了一場生死冒險,從相親會會場逃脫。
由于緩存的作用,每一回重新進入六月一日早七點時,他們腦中會殘存着之前幾次測試的部分“記憶”,包括那些數字,甚至也包括不該存在的澎湃的愛意,都影響了逃脫後的發展。
他們甚至十分默契地忽略了分手理由。
仿佛他們如何分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即便分開,也無法阻擋對對方的愛。
然而可能不止昨天這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他們在白日漫游中複合,然後回歸冰冷的現實,争吵不休。
羅西的視線落在這荒蕪灰暗的世界。唯一有色彩的,是他們——他們的過去,他們的記憶,甚至連他們出現的錯誤,都變得生機勃勃。
“要進去了。”廖星小聲說。
順着廖星的指尖,羅西看過去,昨天在這裏測試過的兩個AI——準确說是昨天進入白日漫游的他們,站在了紅色電話亭的入口。
羅西在下一行代碼設置了斷點,并按下暫停鍵。
“幹嘛?”廖星不解。
“幹嘛?我想看看我的得意作品。”羅西說得振振有詞,可他耳尖都紅透了。
廖星心窩都軟了。這可是羅西的老毛病,總在不該害羞的時候,突然羞怯。雖然羅西在床上無比熟練,老神在在,可完事兒後回味□□餘韻的那段時間,捂着毯子埋枕頭的也是他。
“你看,我的NPC-0,”羅西指着地面上那個昨日的廖星飾演的NPC-0說道,“他完美無缺,又可愛,還是卷毛,他是最棒的。”羅西的驕傲溢于言表,好似那不是代碼組成的AI,而是天下最璀璨的一顆寶石。
“瞎說,我的NPC-1才是世界最強!”廖星壓着羅西的頭,強迫他看NPC-0旁邊的NPC-1——由昨日的羅西飾演,“人家濃密的毛發了沒?還有健壯的體魄?神一樣的雙眼?你都沒看到嗎?瞎了?”廖星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所以你承認NPC-0是最棒的,對不對?”不止是耳尖,羅西的面頰,羅西的額頭,都變成了一樣的顏色。
廖星哪裏還忍心再捉弄這個人?
“你的NPC-0的原型,其實是我,對吧?”廖星輕聲說。
卷毛,個子一七八,穿衣總是不合時宜,有點活潑,思路很快——
認識廖星的人,聽到這一串形容詞,第一反應一定是他。
而這也是羅西賦予NPC-0的特征。
“NPC-1,是我嗎?你不知道如何設計的時候,下意識想到了我?”
“是的。”
NPC-1每一個特點,每一點性格,甚至比他高半公分的身高,都被廖星事無巨細地記錄在NPC-1中。
廖星敲下代碼時,不确定今生自己是否還有緣與羅西再續前緣,至少雙方都還在這個公司裏,或許就沒有希望。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期許羅西可以了解,當初自己提出分手,并不是因為不愛。
而是不夠愛。
在事業和愛人之間,廖星選擇是事業。
第一起代碼被盜的安利發生後,公司将責任全都推在了盜竊者兩個人的身份上。他們是對情侶,雖然不負責同一項任務的開發,但經常交換有無,并不會被人懷疑。
同一時間雙雙辭職,也只會被人認為二位要一起共度錦繡前程。
直至幾天後,當時白日漫游尚未上線的功能出現在別的産品中,決策者才發現問題所在。
亡羊補牢,總是人們給自己的一個安慰。
記憶清除函數的引入,權限加強,高度細化的責任分布,開發者權限受限……
還有一條看似合理但毫無道理的規定——
不許同事談戀愛。
有幾位因為這不帶邏輯的規定辭了職,而羅西和廖星都沒這樣選擇。
同事都以為他們關系不好,他們也不必特地去掩飾,根本沒人想到他們是情侶。
然而一串數字暴露了他們的關系。
303272303。
這是他們同時為非對稱加密算法所選定的私人密匙。
最初注意到這現象的,是他們還在學徒期的開發組組長。
組長年事已高,現在是統領一切開發人員的經理。大約對二人太過偏愛,他私下糾集了羅西和廖星,為二人說明情況。
雖然他們表面關系劍拔弩張,但蛛絲馬跡總會露出破綻。
有些愛意,根本是行動掩蓋不了的。
熱戀期,即使開會時多看到一眼對方,心跳都要加速。當時他們還不是組長,會一起做事,但誰都怕自己太激動,影響工作,只能表面裝作關系不好,唯有結對編程時,才能借看對方屏幕上的代碼,離對方近一點,再近一點。後來升了職,羅西和廖星在公司交集變得很少。但羅西看起來不太開心,廖星就在例行吵架後,與羅西擦肩而過時,偷偷講幾句安慰的話。
就算這樣,終究還是被一路看他們走過來的最親近的上司發現。
萬幸發現這件事的是老師父,若是被人事部門發現,他們在公司明令禁止後還偷偷在一起,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勸二人為前途考慮,而羅西和廖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繼續為學術奮鬥。
連分手都不約而同,分得異常幹脆。
直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他們在白日漫游中,看着毫無記憶狀态下的自己——那個被愛人一行行代碼賦予生命的自己——依靠本能選擇了愛。
廖星下意識地去摸索羅西的手,可羅西站得有點遠,他夠不到。
廖星表情中溢出難以遏制的傷感。他向前一步,想抱住羅西,但羅西卻那麽遠,總與他有剛好碰不到的距離。
羅西看了看廖星,開口,嗓音沙啞:“如果進到電話亭裏,我會忍不住。” 他用手背蹭蹭廖星的臉。指尖卷起發彎,糾纏他整節手指。
“沒有人讓你忍。”廖星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貼在唇邊。
“我會扒光你,給你念你的□□報告,然後操哭你,即使你求饒也不會放過你。”
“那就來啊!把我操得下不了床也沒關系!”
“然後這次調試就結束了。只要我們相愛,這次調試就結束了。”
結束了。激情過後,系統會判定他們是相愛的,廖星知道。
然後他們将從系統登出,清理記憶。他們很可能陷入昏睡,公司會送他們回家。
第二天的清晨,他們将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然後洗漱,吃飯,更衣,接着抵達公司。然後他們将回到過去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瑣碎生活。在婚介項目結束後,他們大半不會再一起工作。或許哪一天公司人事調動,他們便會離得很遠很遠。
而這個世界,這些灰模,還有那些只為他拔地而起的建築物們,永遠不會成為他們記憶的一部分。
然後這一次的調試報告将會十分簡單——報告上會寫着他們相愛,但是分手理由由于不符合過濾器規定,重新設置為空值。
因為公司政策分開,為了事業而犧牲愛情的分開,公司怎麽會允許透露出去。
選擇複合,也只是因為他們确實相愛。他們心中最偉大的最美好的作品,是與另一方在一起的結晶。
然而,相愛,一切就會結束;留在這裏,留在美好的記憶中,将永遠是不上不下的暧昧焦灼。
這好似一個永遠不會解開的死局,無限循環,沒有跳出的條件。
羅西和廖星同時伸出手,懸停在登出鍵上。
他們不需要系統的判定,他們不要別人來宣布他們的愛意。
他們是相愛的,彼此明了。
別無所求。
不需确認,不需倒數,他們同時按下了登出鍵。
系統為程序寫入記錄留出兩分鐘時間。在兩分鐘後,羅西和廖星将自動離開白日漫游。
名為303272303-49的記錄文件,緩緩展開。他們經過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寫在了上面。
然後某一部分加注了訪問權限。另一部分也是。輪到開發者這裏,果然只剩下“他們相愛,但理由無法通過過濾器”。
周圍的灰模開始分解,變回原本單調的數據。而先前一次調試的記錄,也因為新的輸入,變成了完全禁止訪問的狀态。
唯有303272303,這串數字在他們的胸口閃耀。
“我想到了許多種與你有關的解釋。”羅西突然輕聲開口,“它有9位數,9是你最喜歡的數字。這是一個質數,約數只有1和它本身。如果你是頂天立地的1,我就是你旁邊這個奇奇怪怪的龐大的數字。如果你是這個數字,那我是你旁邊永遠支持你的1。”這會兒說起表白的話,羅西居然一點也不結巴。
“沒想到你會用模糊量詞。”廖星手搭上羅西的臉。
“它是一個對稱的數字,從左或從右數,都是一樣的。”
“而且,你看這個數字的每一半還可以拆分為兩部分,”廖星在羅西手心裏比劃了一個303,又比劃了一個27,“你的生日是二月七日,我的剛好是三月三號。”
“那你中間的0怎麽算?”羅西忍俊不禁。
“不管,這就是我們的緣分。”
“是的,當然是……”羅西突然像要哭了一樣,“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公司的迎新會上看到你。你穿着花襯衫和短褲,那麽傲慢,好像把誰都不放在眼裏。你說了有意思的話,有些我覺得狗屁不通,有些是我從沒料想過的新世界的大門。”
“我第一次看到你……沒忍不住……盯着你的眼睛看……”廖星的聲音漸漸哽咽,說不出完整的話。
“在我過去所做的一切決定裏,我覺得最荒謬的一個,就是和你分手。”那雙好看的眼睛中,溢出液體。
廖星也無法控制自己,眼淚潰閘而出,爬了滿臉。
記錄已經書寫完畢,距離登出大概十幾秒的時間。
不知誰先向前一步,又是誰先擁抱住誰的心。
系統開始倒計時。冰冷的聲音從天而降:“十。”
廖星輕聲說:“九。”
“9,你最喜歡的數字。”
廖星的聲音與系統重疊起來:“八。”
“8,我們雙臂交叉手牽手。”
“七。”羅西只能聽到廖星了。
“7,我遇見你的那一天。”
“六。”
“6,我們第一次結對編程的文件數。”
“五。”
“5,是你的幸運數字。”
“四。”
“4,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一天。”
“三。”
“3,是你最愛的9除去1和它本身外唯一的約數。是你出生的月份和日子。”
“二。”
“2,你和我。”
“一。”
“1,遇到你之前的我。”
零。廖星在心裏默默地數。他的眼前剎那一片白光,這段對公司、對系統可能根本微不足道的記憶,在函數的高速運行下,開始裂成碎片。
0,是再也沒辦法擁有你的我。廖星仿佛聽到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