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一般來說,在産品端封裝完畢後,外部便無法訪問産品的運行代碼。
但開發人員為了快速定位bug解決問題,特地在代碼中加入一個變量,變量為真時,開啓調試模式。
調試模式下,開發人員對代碼的運行擁有完全控制,每個方向每一步步驟,都在開發人員的掌控下。而以輔助AI的身份登陸系統,相當于披着別的角色的皮,用自己的腦運行。
高科技的cosplay,完全掌握游戲進程……
這簡直是廖星兒時的夢想。
他摩拳擦掌,從羅西那裏接過NPC-0的完全控制權。登陸系統之後,系統的時間會是六月一日的早晨七點,這也是婚介公司相親活動的時間——畢竟“六月新娘”,才是幸福的象征。
一旦出現任何無法繼續的運行異常,這段程序将自動重新運行。時間重回六月一日,直到系統內存溢出,或者兩位達到相愛的結局。
羅西和廖星分別站入設備艙中——這是用以登陸白日漫游平臺的設備——各種儀器瞬間與他們的身體相連。
明明第一次做違規的事,這種難受緊迫的觸感卻讓廖星覺得熟悉。他的心髒突然跳得很快,那速度甚至讓廖星覺得有點慌。
廖星下意識看向一旁的羅西,仿佛現在不看,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而羅西剛好也在看他。
羅西看起來有些慌,不斷拍設備艙的艙壁,但廖星的聽覺已經與設備同步,耳中只有淩亂的雜響。
可這不是羅西平常的表情——他高興,他生氣,他不滿廖星的觀點時一定皺着眉……可他從來都淡定得寵辱不驚,不會像此刻一樣慌亂。
“你怎麽了!”廖星大喊大叫,但他清楚,聲波永遠不會傳到羅西耳中。
“我……”
廖星的視線開始變灰,變得像素化,不遠處羅西的輪廓也漸漸不成形狀。千斤巨石好似從他頭頂緩緩落下,令他窒息的壓迫感從額頭包裹到他的脖頸。
最後一道設備,正式初始化完畢。
還有幾秒種,廖星就要以NPC-0的身份,進入白日漫游。
可是為什麽,廖星忽然想不明白,羅西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究竟……
廖星在一張床上睜開眼。
管家系統顯示的是六月一日早晨七點鐘。
廖星迅速從床上蹦起來,直接跑到車庫——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一定符合剛睡醒的惺忪模樣,不好看,說不定嘴角還有口水印子——不過沒關系,他清楚羅西根本不在乎。
調試模式下,廖星直接進入了代碼的服務器端。
沒有用戶界面的圖像渲染與優化,白日漫游所構築的城市露出了最原本的核心。
本來應該停泊飛行器的地方,現在只剩下灰突突的模型。模型的表面不再具有金屬光澤,而烏泱泱地聚集了一串函數和代碼,它們跳來跳去,辛勞地維持着飛行器的外觀。
廖星覺得奇妙,又覺得眼熟,他伸出手來看,自己的五指也不再是皮膚肌肉和骨骼的構架,雖然栩栩如真,但沒有陰影沒有光,好像成了平面一樣的五根圓柱。
他“坐進”駕駛艙內,臀部居然有壓力和觸感的反應。他按下代表引擎的紅色圓圈,飛行器的模型居然在一條直線上向前行進。
構架了這麽久,廖星第一次真正見識到自己和同僚所創造的世界。
雖然在普通人類的眼中,服務器端的世界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但這是無數他的同行在機器的另一端一次次敲擊鍵盤所構建出的世界。
廖星激動壞了,下意識地沖旁邊擺手,叫羅西過來看……
不對,他還沒和羅西重逢。
看到這個景象,羅西會說什麽,又有怎樣的反應?他會興奮嗎?他能不能認出哪棟樓哪片綠地應用了他原來所構築的模型?
他突然很想羅西。即使兩個人只分開了幾分鐘而已,他也難以遏制地總是想起這個人。
快要抵達藍礁會館時,廖星趴在窗邊往下面往去。他記得藍礁會館實行異步加載,當用戶進入了區域,會館的才開始加載渲染。
廖星眼見着圓球模型在貝殼上拔地而起,象征珍珠灰的顏色代碼覆蓋了整個球體。內部的鋪滿花朵的地板,後來組成的南瓜馬車,一個個行人,還有那個奇怪的司儀,都逐漸成形。
與此同時,他面前的屏幕顯現提示:目的地即将到達。在“抵達目的地”變量變為真之前,NPC-0一直都有個選項,可以觸發另外一個函數,改變目的地。
“目的地更正,直接飛向羅西。”
系統顯然接收到了指令,而方向卻沒有變化。
“快一點!”廖星毫無形象地沖飛行器吼,“再快一點!”
只剩500米了。會場內的一切模型加載完畢,各種顏色代碼在灰色平面上歡快地跳躍。如果在關閉調試模式,現在他們看到的一定是極致的美景。
但在灰蒙蒙的世界裏,有那麽一個人,讓所有景色都染上了色澤。
羅西。
羅西正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而廖星再沒猶豫一秒,沖出飛行器的機艙們,縱身一躍。
這個世界沒有重力,廖星下落的速度全靠代碼控制。沒想羅西居然搞了個小把戲,居然讓他飛了起來。而羅西也不甘示弱,伸出手,踮起腳尖,像夠枝頭的氣球,夠到了廖星伸向他的手。
十指相接。
身體相碰。
羅西安穩地将廖星抱在懷中,廖星也抱住了羅西的腰。
“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報告跑通的情況?”羅西貼在廖星耳邊問。
“當然。”廖星答。
“當時我們兩個的AI就是從這裏……”
羅西話還沒說完,餘光便瞥到了地上一角。那景象,讓他徹底愣住了。
不自然的斷句,當然也引起了廖星的注意。
順着羅西的視線,廖星看過去——
當系統完全加載完畢後,地面上不止是地面桌椅,不止提前建好的各種簡單NPC的模型,和那個奇奇怪怪的司儀——這個司儀是先前廖星一部作品中大受歡迎的NPC——還有更為奇怪的輪廓……
是羅西和廖星兩個人。
他們站在桌旁吵架。
他們在南瓜車中怒目相對。
還有距此有些距離的花壇旁,他們傷感地凝視彼此。
“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廖星顫抖地指向那些不會活動的剪影。
“調試模式一般會保留上一次的測試記錄。”羅西輕聲說,“昨天的測試報告,就是在那三個點出現了空指針運行異常。”
“不會的,不可能……”
羅西抓住廖星慌張的雙臂,再一次把他圈回懷中。他待對方冷靜下來,才用盡量不含任何感情的敘述對廖星講:“廖星,我們沒有寫空指針運行異常的處理方法。當時殘留的痕跡,會保留到現在。”
“可是NPC-0和NPC-1跑測試,為什麽留下痕跡的是我們……”
如果是NPC-0和NPC-1自主運行,在調試模式下,他們的形象也該是灰色模型。但遺落在相親會場上許多空指針運行異常的遺跡,卻是羅西和廖星本人的臉。
那只剩一種解釋——
“昨天的測試報告不是我們的AI,而是我們兩個在調試模式下,以AI的身份親自運行出來的。”羅西答。
廖星一時語塞。
他想過許多可能性,只有這一個,他不敢想。
他不敢想象自己在白日漫游裏,在新星城,和羅西突破層層過濾和篩選,最終破鏡重圓。他難以想象自己和羅西又談了次戀愛。
而自己卻一無所知。
哦天啊,他們甚至□□了!還在床上膩了13個鐘頭!
不知道羅西當時有沒有拿出那份□□報告。當初廖星可是被折騰得夠嗆。
乃至于現在一想到那串标題,下半身就又要有擡頭的跡象了。
可是不管上一次發生什麽,廖星此刻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全部記憶,甚至忘記自己來過。
“你還記得嗎?”半晌,廖星才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他生怕自己被以及抛棄,生怕羅西什麽都記得——這樣對羅西不公平,他自己更難釋懷。
羅西搖搖頭,一臉真誠與愧疚。廖星看得出對方沒有說謊。
“難道我們登出的時候被清理了記憶?”廖星猜測。
登出時清理記憶。這個在貴司先前某些産品中出現過。
為了開發人員不窺探到産品內部完全的面貌和設計動機,在離開系統時,程序會自動根據時間來清楚開發者一部分記憶。
可白日漫游的系統複雜,沒有誰能理解每一個部分的構造。
而以調試模式進入白日漫游,可以最大限度窺探到産品的內核。
而廖星聽說過,曾有開發人員試圖剽竊白日漫游的代碼。甚至有一對情侶成功了,在別的公司複制出一部分白日漫游的功能。
這是畢方公司現在最高精尖的産品,他們無法繼續承擔系統被盜的損失。但調試模式是維護系統的重要一環,不可關閉。
唯有層層枷鎖,才能保證寶藏的安全。
公司在那之後推出一系列近乎苛責的規定,有許多甚至不近人情。
可是為了飯碗,羅西和廖星只得緘默,無條件接受。
“我查到了,”羅西一開口,廖星就迫不及待湊到他身邊,“調試模式的登出的過程調用了clearMemories的函數,它的作用是,将出登陸前一個鐘頭、以及登陸全程的記憶,從我們的腦中清除。”
羅西深深地看入廖星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對他講:“我們不可能記得。”
羅西和廖星都是最頂尖的開發者,他們當然都明白——
不止是上次,或許還有先前的每一次,包括這一次調試,當他們回到現實世界後,都将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将忘記在白日漫游中說過的甜言蜜語,忘記跳過的舞,忘記一起走過的街道……
忘記曾經在這裏,再一次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