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信
店小二點着頭:“客官您這麽走就對了!汀江自古以來便有舟楫之利,‘上河三千,下河八百’,坐船是最快的。”
“不是說’三百灘頭風浪惡’嗎?”
“對,要過折灘、梅花灘、棉花灘等一共十八灘。只要過了三河壩,順韓江南下,走得就快了。”
李慶秀又問:“明天從峰市這裏上船,什麽時候能到潮州?”
“三天之內就能到。”
李慶秀很快上了船——汀江的一艘船上,迎風而立。遠遠的山歌傳來——
女聲唱:“阿哥有心妹有心,鐵杵磨成繡花針。阿哥是針妹是線,針行三步線來尋。”
男聲唱:“桃花開來李花開,打生打死都愛來。還生同妹共床睡,死哩同妹共棺材。”
船順流而下,山歌逐漸遠去。
李慶秀聽了這山歌,眼裏忽然留下了眼淚,旁邊的老艄公看着李慶秀以手拭淚,一臉悲戚,不由發問:“這位公子,你是不是被這山歌勾起了心事?”
李慶秀看了老艄公一眼,點了點頭。
“在汀江走船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聽了山歌流淚的。公子這樣的年輕人聽了山歌會流淚,想必是為了傷心情事吧。”
李慶秀擡頭道:“老伯大概是聽了剛才的山歌,猜的吧。”
“剛才的山歌就是男女情歌,不用猜也能知道。怎麽,公子是要找你的妹子去啊?”
李慶秀轉過頭去。良久,才轉回頭:“要是有地方找她就好了……”
“是她沒告訴你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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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慶秀默然道:“走了?是走了。永遠地走了!”
“難道她……”老艄公意識到什麽,突然止口。
李慶秀慢慢點着頭:“對。她已經死了……”
……
澄海媽祖廟裏,私奔的江愛真和胡建禮已經臉有菜色,連填飽肚子已經成問題了。
胡建禮慢慢問:“是不是野菜都沒了?”
江愛真看了他一眼:“兵荒馬亂的,老百姓把能吃的吃完了。”
“那明天我只有出去乞讨了。”胡建禮有些無奈,但江愛真聽到“乞讨”兩個字,忽然心中有了主意,她興奮地說:“建禮,我想到一個辦法了!”
“什麽辦法?快說。”
“我們找個人多的地方賣藝!”
胡建禮不解道:“賣什麽藝?”
“用樹葉吹奏山歌啊!”
“這行嗎?兵荒馬亂的,誰會聽啊?”胡建禮滿腹狐疑。
“行不行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啊!”
“那好吧。”
他們立刻來到了一處人多的地方,但是大部分好位置都讓乞丐占據了。他們找了一會兒,才選了一個角落。看着人來人往,胡建禮忽然就沒了勇氣和膽量。江愛真剛把一個碗放在胡建禮面前,但胡建禮取出樹葉,放在嘴邊又收了回去。
江愛真問:“建禮,怎麽了?”
胡建禮面有難色:“我覺得我們兩個人往這裏一坐,就像是在乞讨。”
“我們這是賣藝,怎麽會是乞讨?”
胡建禮指了指附近穿着破爛、手拿碗缽向路人磕頭乞讨的幾個乞丐:“你看,我們和他們有什麽區別?”
“他們是乞讨,我們是賣藝,當然不一樣了。”
“有什麽不一樣?不是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想得到別人的施舍嗎?”
“和那些耍刀弄槍的江湖藝人一樣,我們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這和乞讨怎麽會一樣?”
胡建禮越說越不想唱:“那些江湖藝人還能叫幾聲‘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們往這裏一坐,和乞讨有什麽區別?”
“我們争這個幹什麽?!就算争出個結果,能解決問題嗎?”
“我不是要和你争,我只是說說罷了!”胡建禮的聲音也大了
兩人都氣鼓鼓的,背向而坐。
澄海另一處地方,鐘永利來到張天強的商鋪。
“于老板已經答應過些天要和我們見面談一次,不過一旦訂了合約,我們的貨源是嚴重不足,明天你、我,還有劉家盛跑一趟古堡,多運一些貨回來。”
張天強看着他:“你真要用上那張林鐵蘭的銀票?
“那張銀票已經不是林鐵蘭的銀票了,如果她與我們合作,銀票就算她一份,不然的話銀票就算你們兄弟和劉家梁的入股的了。”
張天強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還沒去見林鐵蘭……”
“今天就去,明天趕緊回古堡。”
少時,張天強氣喘籲籲的走進“日月如蘭”茶樓,夥計看見張天強,不由驚異。
“哎呀,你不是……上回被夫人追到這裏的那位客官嗎?”
“好記性!上次多虧你的幫助,謝過!”張天強拱手稱贊。
“客官家裏河東獅吼,這種事情……哈哈!”
“哈哈……”
“客官樓上請!”
張天強擺擺手:“噢,不用了。我是來找林鐵蘭小姐的。”
“那我帶您去後院。”
立刻,夥計引着張天強走進了茶樓後院的蘭圃,進去通報了。張天強看着滿院的蘭花,也不禁點了點頭,自言自語:“怪不得,劉家梁見了林鐵蘭就像遇到知音!果然喜好都一樣!”
此時林鐵蘭已經走到了他的背後,聽到這句話她的臉上有些高興的神情,張天強一轉身看見了林鐵蘭。
林鐵蘭笑着:“很高興你能光臨茶樓。不過,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河東獅吼的故事與我的茶樓有關,看來我們還是很有緣分。”
張天強拱手道:“林小姐不肯收回銀票,又要與我們合作,我自然是要來拜訪拜訪!”
“對了,這才像你張天強的性格!對于合作,你有什麽疑問,今天我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林小姐既然也喜歡直來直去,那是再好不過!有生意做,我很歡迎也很高興,但是我張天強也不是什麽生意都做的。如果有事情沒有搞清楚,我這心裏就不踏實,萬一哪一天我再被人堵上嘴蒙上眼睛,然後塞進袋裏……”
林鐵蘭慢慢說:“我做軍營的倭刀和皮革這樣的生意,自然是要有人在軍營配合的,但我做生意也是有原則的。至于你被抓的事情,是軍營裏的人幹的。但是放了你,卻是我的意思,因為劉家梁和你兄長來找過我。”
“那麽,林小姐的原則是什麽呢?”張天強看了她一眼。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原來你懷疑我和倭寇勾結,我可以告訴你,倭刀買賣是正常的生意,我絕不會和那些可惡的倭寇狼狽為奸!我林鐵蘭更不是一個唯利是圖之人。”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既然如此,我很高興和林小姐合作。”
林鐵蘭大喜:“那好,一言為定!雕版書、玉扣紙和條絲煙紙在南洋的銷路是很好的。你還有什麽疑問沒有?”
“倒不是疑問,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搞清楚,林小姐的口音……”
“民間有一句話叫做’離鄉別井過暹羅’,聽過嗎?”
張天強搖搖頭:“沒有。”
林鐵蘭解釋着:“我父親本是明朝官員,清軍一路南下之後,他随‘過番’的人到了暹羅國。我就是在暹羅出生、長大的。為了能夠夠盡快融入當地,我們還要學暹語,穿暹衣。但是父母說,我們不能忘記祖宗的根本,母親小時候甚至還會教我說客家話,可惜我現在都不會說了。”
張天強慢慢點點頭:“原來如此……”
“剛到暹羅國的時候,我家人碰到盜賊,帶的財物也被搶,只有父親一個人死裏逃生。那時,我父親認識很多來往的鹽商,就跟着他們學做生意,就這樣認識了我的母親。她是從汀州府遷到潮州的。”林鐵蘭繼續說。
“難怪你說自己是半個客家人,後來你父親成了鹽商?”
“是的。汀州食鹽從南宋紹定五年由福州、漳州陸路運輸改為由汀江水運潮州鹽以後,日益發達的汀江航運為我父親帶來了機會,他有了發家的本錢。那時他的商船溯江而上,從韓江到汀江,而回去時決不空船,裝的是汀州府的土特産、條絲煙、玉扣紙、雕版書等。”
“你又如何做起倭刀、皮革這樣的生意?”張天強最後問。
“什麽生意賺錢就做什麽,想必你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就像現在我對你的生意很感興趣一樣。我父親說整個汀江航道是‘上河三千,下河八百’,非常繁榮,有機會我要坐船走一遍父母當年走過的汀江航道。”
……
第二天,張天富來到商鋪的時候,張天強、鐘永利、劉家盛已經準備回古堡去籌集運貨了。鐘永利看看黃少芳進去了,連忙和張天富附耳低聲說話,
“天富,我們回古堡幾天,這裏就只有少芳和一個夥計,這是一個好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
張天富一把推開鐘永利:“去你的。”
張天強則認真說:“我們回去幾天,怕少芳一個人應付不來,脫得開身的話,多過來幫忙照看一下。”
張天富問弟弟:“答應和林鐵蘭合作了?”
“是的。”
“她的底子摸清了嗎?”
張天強點點頭:“我覺得她很坦白。再說她有資金,對我們的生意大有幫助。”
鐘永利喳進來:“天富,我看你也犯個什麽事,離開軍營算了,生意一做起來,又缺人手。再說,你在店鋪,就有很多時間……”
這時黃少芳出來了,一看見大家突然不說話了,覺得有些異樣:“你們怎麽了?”
“噢,沒事。我們回去了,那天來的于老板兄弟要是弄好了合約,你就先看看。我們回來再定。”
大家走出了店鋪外。劉家盛把張天富揉到一邊,低聲說:“要主動把握機會!然後笑笑,追趕大家去了。”
這時,街道上,李慶秀在向人打聽着,經過路人指點,李慶秀一路來到了鐘永利的商鋪。他看了看,走了進去,問:“請問鐘永利在嗎?”
夥計擡頭看見李慶秀,忙走了出來:“啊呀,我們鐘老板剛剛回古堡了。請問您是?”
李慶秀答道:“我是鐘老板古堡的朋友。那麽,和你們鐘老板一起做生意的張天強……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他和我們鐘老板一起走的。”
李慶秀着急的詢問:“他的店鋪,怎麽走?”
夥計伸手示意:“張老板的店鋪很好找,出門向右,一直走到頭,拐角第一家就是。”
“那多謝了。”李慶秀立即拔腳出門。
來到張天強的商鋪外,他在外面觀察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
門口有光影閃動,正在櫃臺裏的黃少芳感覺到一個人站在門口,便擡起了頭。這一下她呆住了。門口的逆光裏,她好像看見了李慶全,她一陣暈眩,用力咬了一下手指,不是夢境。
然而門口逆光裏的人也一動不動,似乎也和她一樣呆了!她叫了一聲:“慶全,是你嗎?是你,對吧?”然後忍不住走上前,那人也向她走來。直到那人開口說話,她才回過神來。
李慶秀說:“你是嫂子吧?我是慶秀,我回來了。”
黃少芳才猛的驚醒——原來來人是李慶全的弟弟李慶秀,但相貌、聲音甚至舉止都和離世的李慶全毫無二致!
兩人都愣在當場,說不出話。李慶秀已經徹底呆了,傻了,心裏在顫動,不敢相信:“怎麽會那麽像?怎麽會?怎麽會跟我喜歡過又離開了人世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她怎麽會是我的嫂子?!怎麽會?我的天哪!”
李慶秀發覺嫂子黃少芳和自己曾經喜歡過又離開了人世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不由神情恍惚。黃少芳初見音容相貌和行為舉止都很像李慶全的李慶秀,初時竟以為是在夢中。半晌,她反應過來。
“啊……是慶秀回來了,你能找到這裏來,一定是回過古堡了吧?”
李慶秀點點頭:“回過了。我接到嫂子的信以後,就趕緊從南京趕回古堡,我是剛從古堡過來的。”
“今天店裏有地方住,你就住這裏吧。”
李慶秀推辭着:“嫂子,不用。我有地方住,我是來看看你的。”
“對了,爹有一封信要我當面交給你,你等一下,我去拿。”黃少芳轉身去取信。
她走後,李慶秀看着旁邊放着的雕版書,拿起一本翻了翻,冷笑一聲丢下,又取了一本翻看起來。
……
澄海縣城一角,胡建禮用樹葉吹着山歌,也有人在他們兩個人面前駐足,但是往他們面前投下錢的人很少。胡建禮很灰心地停了下來,說:“這樣下去,不用說回古堡了,連填飽肚子都有問題!
江愛真還是鼓勵他:“這是我們眼前可以活下去的辦法,總不能等死啊!”
胡建禮垂頭喪氣:“這裏人來人往,喧鬧聲音這麽大,沒幾個人可以聽見我在吹奏。我想,很多人都把我們當乞丐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沒人的地方就沒有意義了。”
兩人不禁有些灰心。忽然,江愛真想到一個主意:“別人不是聽不見吹奏的聲音嗎?我可以唱啊!”
胡建禮不疊點頭:“對啊!你來唱,我來吹。”
這樣,折騰了一陣之後,江愛真和胡建禮周圍果然圍了一些人,但似乎看的人多,扔錢的少。他們面前的銅板并沒有幾個,兩人仍然很賣力氣。随着胡建禮的樹葉伴奏,江愛真唱起了他們在古堡古溪的苦竹叢旁的那首山歌——
“哼唱一坡過了又一坡,坡坡竹子尾拖拖;竹子低頭食露水,老妹低頭等情哥……”
但似乎還是不很奏效——半天下來,他們看着面前的幾個銅板,幾乎都有些洩氣。江愛真無力地靠在角落:“我們怎麽辦?真要走投無路了。”
胡建禮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說話。
有人往裏扔了兩個小銅板。
……
張天強商鋪內,黃少芳在自己的卧房裏取出那本《繡像桃花扇》,她翻來翻去,但就是看不見李耀本要她交給李慶秀的那封信,她開始在雕版書和抽屜裏找,但費了半天勁,卻發現怎麽也找不到了。
她在屋裏屋外仔細地翻看,終于沒有找到。只好怏怏地出來,說:“那封信現在沒找到。”
李慶秀則問:“信裏面寫了什麽?”
黃少芳搖搖頭:“信我沒有拆,寫了什麽我不知道。”
李慶秀又問:“信你帶來了嗎?”
“帶了,我回去再找找。慶秀……你打算以後怎麽辦呢?”
李慶秀想了想:“這……我還沒有地方去。”
“你先住幾天,回頭我和他們商量一下,這裏人手不夠,不如就留在這裏幫忙吧。”
李慶秀想了想:“也好……”
這時,一個夥計模樣的人進來,問道:“請問張老板在這裏嗎?”
黃少芳迎上去:“找我們張老板有事嗎?”
“我們于老板讓我來告訴你們,今天你們派一個人去看看合約。我們于老板明天要去外地。”
黃少芳有些遲疑:“但是張老板他們都不在,能不能等幾天?”
“那可不行,我們于老板都在‘懷月樓’訂好座了。”
黃少芳只得說:“什麽時候?”
“就今天晚上。”
“那告訴你們于老板,晚上我去。”
接了回複,夥計氣喘籲籲的跑進包廂——于泳和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正在裏面等着。看見夥計,于泳連忙急切地詢問。
“怎樣?是她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