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不曾照歸人
慕清杳恢複了一些意識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顧子階正和衣睡在他的身側,仿若孩童般抱着珍寶一樣,他握了他的手小心地放在心口,他的眉頭微蹙,似乎在夢裏也是如此的不安寧。
慕清杳從被中伸出另一只手,輕輕的撫摸顧子階的額發,那只骨節分明的蒼白消瘦的手依次劃過他微蹙的雙眉,劃過他的眼,劃過他挺直的鼻,最後停留在他的頰邊一動不動。慕清杳臉上漾出溫柔的笑意,久久的、不舍的望着身邊的人。良久,他發出一聲輕嘆,将手和目光盡數收回,他輕聲說着話,像是對着顧子階,也像是他在喃喃自語,“或許這不是你想要的,我又傷了你的心吧”。
慕清杳望向窗外,依舊是明月夜,只不過紛紛揚揚落了細雪。
他起身,從懷中摸出一根紫燭,用桌上的火折點了,放在床邊。
今夜的月光分外的明亮。紫燭的煙氣袅袅繞繞,不多時已燃掉了大半。
慕清杳走到門邊,大力将門一把拉開。北風卷攜着寒雪猛然吹開了他的衣袍,他也沒有一點瑟縮,只是不在意的攏了攏衣襟,大步的走了出去。
他全不在意寒冷,也不在意渾身叫嚣的疼痛,徑直地走了出去,仿佛稍有停留,就再也邁不開下一步。
榻上的顧子階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他想睜開雙眼,他想伸手摸一摸旁邊的人還在不在,然而他做不到,他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卻發現自己一點也動不了。不祥的念頭在他腦中飛速的掠過,他在心裏嘶吼着,巨大的恐懼再一次席卷了他。不能,絕不能如此,他再也不能失去他,他要在他身邊護着他。他積攢了所有力氣,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鮮血在他口中彌漫,他突然一挺身,從榻上直直坐起。
果然,那人已不見,唯有流淌在地上的紫燭,仿佛淚一般,在月光下泛着點點光。
顧子階瘋了一般的跑出去,才跑了幾步,就怔在那裏。
他看見他,靜靜的立在一棵枯樹下,他的衣袍如雪,卻被風吹的散開,細雪落在他身上,竟也沒有融去,他就那樣立着,和着月光,和着白雪,仿若人世間的一切,都再與他無關。
在看見顧子階時,他如畫的面容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他朝他伸出手去,喚了一聲:“子階。”
顧子階氣的發抖,快走幾步,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把慕清杳緊緊裹住。他斥道:“這麽冷的天,你不要命了麽!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你就這麽糟踐自己!果真不想活了,說一聲便是!”
看着他怒氣沖沖的模樣,慕清杳竟是輕輕笑出了聲:“威震四海的永宣帝,可不是你這個模樣的。”
顧子階嘆氣,抱緊了懷中的人,他拿他,永遠都沒有辦法。“清杳,我們回去吧。”
慕清杳将他推開,“回去?回哪裏去?你是指前面的屋子,還是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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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不能好好呆在我身邊?”顧子階看着他,“你為什麽不能好好聽話,讓我保護你?”
慕清杳搖搖頭,“子階,永遠別忘了我們的身份。”
“那又怎樣?清杳,這次回去,我要向全天下宣布,你将與我一起共享這河山。你可以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無論是運籌帷幄的軍師,還是心憂百姓的大臣,亦或是高卧山林的名士,只要你再不離開我,只要......”
“我們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慕清杳打斷他的話,“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任何你給予我的東西。我這些年,常常會想起從前,你還是一個落魄的皇子,我則是尚書的庶子,那時候,我們什麽都沒有,卻很快樂。在走向帝王的這條路上,我們的雙手染滿了鮮血,我們得到了太多,卻也失去了太多。”
慕清杳仰頭,望着空中的明月,從前,他們也常常一起賞月,一兩個小菜,幾壇好酒,他們縱談古今,論盡天下事。那時,少年意氣,指點江山,杯盞相碰,濺出的酒花,在明月下熠熠生輝 。
顧子階沉默半晌道:“清杳,你悔麽?”
慕清杳堅定的搖頭,“不,還天下百姓一個太平盛世是我們畢生的心願,為了它,我們可以舍棄一切,包括自己,不是麽?”
“如今我有已足夠的能力讓你站在最高處,與我一起看這江山。”顧子階承諾。
“不,子階,你看,”慕清杳指着陳國皇宮的方向道,“陳國的百姓,他們需要一位明君,讓他們不必再時時遭受被大國侵略的痛苦;還有去年向你朝賀的杞國,他們以德治天下,從不推行法令,至使國內盜賊橫生,劫道越貨屢禁不止,國勢日漸衰微;還有被堯國侵占的姬國,姬國的百姓雖然歸為堯國,但處處受到堯國的欺淩,他們被季如淵發配到邊遠的荒地,被罰做苦力,他們無時無刻不想回到家園。他們都需要你。”
顧子階苦笑:“清杳,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怎能救得過來?我是想成就霸業,但......”
慕清杳握住顧子階的手,眸光異常堅定:“子階,我一直堅信你可以做到這些。重用賢士,使民以時,增強綏國國力;威加海內,惠及四方,幫扶弱小的國家;主持正義,使那些流落的姬國人重新回到他們的土地上。如果說我有想要的,那就是這些。”
顧子階沉重的點了點頭:“我會拼盡一生去做,但我需要你,而且,這是我們兩人的夙願。”
慕清杳道:“子階,我可以與你回去,但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
顧子階臉上露出一絲欣喜的神色,“你說。”
慕清杳望着月,淡淡道:“德是一個君王的立身之本,只有擁有了被萬民敬仰的德,才能立名,才能立威,才能立信,當一個國君的德行能夠被詠誦四方,便能使鄰國安,使萬國朝。所以這第一個條件,便是忘,從前的事,便當它如過往雲煙吧,回國後,你我只是君臣關系,私下裏再不往來。”
這就如刀子,在深深地洞穿顧子階的心,痛,好痛。
顧子階的一絲欣喜盡數被吹散在寒風裏,他攥緊了拳,答道:“好。”
“第二,回去就将寧斐立為太子,并将太子的生母容姬冊封為後。”
顧子階渾身一震,容姬,這個名字他似乎忘記很多年了,如果不提,它可以就這麽一直當她不存在,可慕清杳一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又那樣清晰的浮現在了他的眼前。當初大臣一直催顧子階廣納後宮,綿延子嗣。可是他已經許了一個人終身了,那人自然是慕清杳,他們在細雪梅花下發誓‘此生一人,永不相負’。所以,任憑大臣如何苦口婆心,甚至以命相脅,他都沒有一絲松動。
當時,已經有人發現他與慕清杳同榻而眠,關于他的不堪言論迅速蔓延,局勢一度發展到他幾乎不可控制。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想過要背棄他們的誓言,即使他被天下人唾罵,即使他不再為君。
他永遠記得那個深秋,庭院裏,殘葉零落一地,月色卻明淨如洗,清輝帶着透骨的冷意灑在那人執盞的指尖上。那人輕輕晃動杯盞,淺碧的佳釀溢出醉人的甘美,“子階,這是我特意為你釀的秋露白。”顧子階溫柔的望向那人,就着他的手一飲而盡,笑道:“清杳,秋風明月為證,我此生永不會離棄你。”這當真是一杯滿載着情誼的秋露白,你看,秋月那麽明,有誰會懷疑這一刻的柔情?
然後,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身邊睡的是容姬。
他發狂的從心裏恨他,這件事誰都可以做,偏偏他不行。他氣暈了頭,罰他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跪着,那時,也是突然下起了雪,只不過比現在大很多,他看着雪漫過了他的膝,濡濕了他的衣衫,但他依舊是恨,直到三天後,慕清杳昏倒在雪地裏,他才讓人把他送回去。從此,慕清杳落下了腿疾,天氣稍稍轉陰,便痛的連朝也不能上。
再後來,他有了唯一的孩子——顧寧斐。他趕走了容姬,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他與慕清杳更是形同陌路。
如今,清杳竟讓容姬做他的後?他知不知道,他身側的位置,只是留給他的?
顧子階深深的望着慕清杳,那樣的癡戀,究竟為什麽他們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好,我答應你。”顧子階沉聲。
半晌,兩人都默默地伫立着。
顧子階望着慕清杳伶仃的背影,而慕清杳則一直仰起頭看明月。猛然,慕清杳身形一震,突然半跪在雪地上,一陣猛咳,他的身軀劇烈的顫抖着,痛苦到了極點。顧子階手忙腳亂不知該做些什麽,他只是不斷的輕拍着他的背,希望他能好過一些。許久,慕清杳才不咳了,他強忍着痛站了起來,方才掩口的衣袖上一片刺目的血紅。那如玉的面龐上,卻是絲毫沒有痛苦的神色,只是雙眼微紅,也不知是剛剛咳的,還是他方才一直仰着頭強忍下去的淚水。
如此的生生訣別,到底誰更痛?
“有什麽不能回屋裏說?非要在外面受着冷風,到頭來,受苦的還不是你自己!”顧子階大力将慕清杳抱起,快步往回走,邊走邊責備道:“是不是沒有我看着你,你就不會愛惜自己!你......”顧子階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低極低,“你讓我怎能放心得下?”
慕清杳輕嘆:“我自然不是去挨凍的,我是替你去找一個人。”
“誰?”其實顧子階已經猜到了,但他還是要問一問。
“容姬。”
果然是她。
“為什麽非要我立她,就因為他是未來太子的生母?”顧子階将慕清杳放在榻上,為他小心蓋上了棉被。
慕清杳搖了搖頭:“并非如此,我是在三年前無意遇到容姬的,那時她已是季如淵最得寵的妃子,我們達成了一個協議,我許諾她可以名正言順、無限風光的回到綏國,成為王後。而她則許諾會在季如淵身邊做線人,向綏國傳遞消息。如今,你如此興師動衆的北伐,而理由卻不能使天下人信服,難免會被人诟病。但如果是為了接太子的母親回來的話,你的德行會更被天下人所傳頌。而且,容姬傳遞回來的消息以使我們有足夠的把握打敗季如淵,我也終于實現了自己對容姬的諾言。只是,為了瞞過季如淵,容姬已經詐死,她要一個新的身份回到你身邊,與你一同......”
“別說了,”顧子階紅着眼,怒道,“你把我當什麽了?你交易的籌碼?清杳,你為什麽總是這樣?無論我付出多少,你都全不看在眼裏,你成全容姬,成全所有人,為什麽就不能成全我,不能成全你自己?”
顧子階怒吼出聲:“你早已謀劃好了一切是不是?早已将我做了你的棋子是不是?你口口聲聲說要與我厮守,到頭來卻是拴住我的一顆心,任你牽着走!你說過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這些年,你對我可有過半點真心?還是,這所有的一切,包括對我,原本都是一場戲,一場讓你可以達到自己目的的戲?!”
顧子階死死地盯着慕清杳,像是要在他臉上灼出一個洞來。
慕清杳扯出一個凄苦的笑來,他的雙眼微微眯起,泛起點點淚光,“子階,我......”話還未出口,整個人就猛然向前一傾,竟是大口大口的嘔出血來!
顧子階吓的全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血不斷從他口中流出,他吼道:“我再不逼你了,欺騙也好,算計也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聽到沒有,不許死!”
他手忙腳亂的用自己的衣襟拼命的去拭他唇邊的血,“求求你,哪怕是從今往後只能遠遠的看着你,求求你,別丢下我!”
然而,不管他怎麽擦,那紅色總會一次又一次的透濕他的衣衫。慕清杳拼盡最後的力氣抓住他的手,斷斷續續道:“來生吧......我一定......不負”
話還未說完,他的手便垂落了下來,只是那眸光還深深的鎖在顧子階的臉上,不舍得離開。
窗外,晨曦的第一縷光直射入屋內,照在顧子階如死般沉寂的臉上,還有他緊緊握住的、貼在自己心口的手上。
門外傳來輕響,永宣帝站起身,這世間将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秋風起,秋月白。
清風吹雪作飛花,明月不曾照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