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山白雪嘆離別
永宣帝一生勤懇,沒日沒夜的忙政事,子嗣稀薄。大臣們屢屢勸說無效,遂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唯一的皇子——顧寧斐身上。
顧寧斐最近很憂傷。他沒有母妃,父皇平時也不大管他,所以他向來無拘無束慣了,只要騙過了照顧他的嬷嬷,他就能在宮裏肆意游逛,運氣好時,還能藏在大臣們馬車中的軟塌底下,偷溜出宮去。
可如今……
顧寧斐一擡眼,與面前鴻胪寺卿放大的老臉相對。顧寧斐僵在了樹杈上,他一撓頭,嘿嘿的笑道:“卿有何事?我父皇在玄清殿呢,沒來我這兒。”
鴻胪寺卿不語,嚴厲的目光夾雜着哀嘆與無奈,将顧寧斐上上下下打量個邊,良久,捋了一把自己白花花的胡須,顫巍巍的指着他道:“身為皇子,如此行徑,成何體統?”
顧寧斐很識相的從樹杈上一躍而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道:“寧斐知錯了。”
鴻胪寺卿負手點頭:“錯哪兒了?”
顧寧斐眼珠骨碌一轉,指着樹上道:“這些蟬忒聒噪,我想将他們捉下來,放到書桌旁來練習今早荀卿說的‘一心不亂’。”
鴻胪寺卿皺眉無語……不就是想捉來玩嗎……正準備再苦口婆心幾句,遠方有幾個宮人行來,為首的正是永宣帝身邊的廖公公,廖公公向他一笑道:“遍尋李大人不見,原來在這裏,筵宴快開始了,請大人速去。”
李大人看了一眼顧寧斐,搖了搖頭,随着一聲長嘆,腳步逐漸去遠。
顧寧斐輕輕拉了拉廖公公的衣角,“這次擺宴,有什麽新鮮的吃食沒有?”
反正他可去可不去,通常情況下,這種場合不自在的很,可如果有佳肴,那就另當別論了。
廖公公嗓音尖細,只道:“別的奴才不知,只聽聞慕侍郎要奉上一道菜,名為‘青山白雪’。”說罷,便也去遠了。
顧寧斐眼睛亮了亮,青山白雪,莫不是糯米團子翡翠湯、亦或是荷葉蓮子珍珠羹。這樣想着,不自覺咽了咽口水,邊跑邊喊道:“廖公公,等等,父皇多日未見我,一定想我了!”
顧寧斐來到大殿,偷偷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只見父皇執着杯盞一飲而盡,随着寬大的玄色袍角緩緩放下,露出一張清冷的面容來,只是那面上卻沒有絲毫表情。
顧寧斐斂着氣,一步一步走向屬于他的幾案。顧寧斐清楚的感覺到,那一雙清冷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收回。繞是如此,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将頭低了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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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斐無意聽殿上大臣與父皇間的官腔,只一心埋了頭,專注地小口啃着面前的吃食。
待聽到一聲“恭賀我國與堯國停戰之喜,臣特意将這一道‘青山白雪’俸給陛下。”時,顧寧斐猛然擡起頭,見一位官員立在大殿正中,目光與父皇遙遙相對,看他所着衣飾品階,當是剛剛廖公公說的慕侍郎。
顧寧斐就坐在永宣帝的左下側,一雙眼從被扣住的勾有青蓮花的白瓷盤子上轉到慕侍郎的臉上。他的眼睛直了直,這慕侍郎,長得也忒好看了些吧。
顧寧斐腦中浮現出‘水映浮光半池淺,瑤臺深處月影寒’幾個字來。
雖然慕侍郎好看,但顧寧斐最期待的還是他手中捧着的‘青山白雪’,可惜了,這樣的佳肴,唯有父皇才能品。
永宣帝的聲音依舊不冷不熱:“慕侍郎有心了,端上來吧。”
大太監小心地捧過盤子送到禦案上,慕侍郎行了個禮便回去坐了。
顧寧斐裝作不經意地擡眼瞧,扣着的碟子取下,精致素雅的盤中,竟是……
顧寧斐不相信,使勁揉了揉眼,沒看錯,是荠菜炖豆腐!
顧寧斐大失所望,頓時興致全無。不過他很想看看父皇的反應,父皇會不會生氣?那個姓慕的好看的侍郎會不會被降以‘藐視皇威’的罪?
只見永宣帝在看到那碟菜時怔愣了一瞬,随即看向坐的頗遠的慕侍郎,那目光中,竟帶有幾分溫柔。
顧寧斐想咆哮,父皇從沒有這樣看過他!父皇每次見到他時,只是冷冷掃上幾眼,讓他從頭涼到腳!
永宣帝正欲動筷,一旁的太監小聲提醒道:“陛下,還是先讓奴才驗驗毒。”
永宣帝低聲道:“不必。”
顧寧斐想咬人,父皇平時不是這樣的!他清楚的記得,父皇上次吃打牙祭的核桃仁時,還要找人試吃!
顧寧斐悄悄瞧了父皇一眼,那萬年寒霜的臉,竟然微微露出笑意!
整個宴席快結束時,永宣帝別的菜一筷未動,卻将荠菜炖豆腐吃了個幹淨!
顧寧斐長嘆一口氣,趁着宴未散,找個借口開溜了。不然,一會準又有好些個大臣來關心他最近的功課。
夜闌時分,顧寧斐躺在榻上,聽着屋外蟲鳴,不由覺得十分委屈。
他剛一出生,母妃就死了,父皇對他并沒有多少疼愛,甚至還不如近旁的公公親切。每年生辰,也只是派人送來一些賞賜,顧寧斐一度懷疑,就連這些賞賜也不是父皇親自挑選的,倒像是廖公公的手筆。起初,顧寧斐還故意頑劣,以求得到父皇的關注,可父皇總也不理他,有一次鬧的緊了,驚動了父皇。那淩厲冷冽的眸光往他身上一掃,顧寧斐就在心裏發誓,再也不惹事了,相比之下,還是他的小命更重要。
他一度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可花嬷嬷拍着胸口告訴他,他顧寧斐是永宣帝嫡親的兒子,是整個大綏帝國目前為止唯一的繼承者。好吧,顧寧斐自己也相信,不然以父皇的性格,自己也不會白吃白喝的活這麽久。
漸漸的,他接受了父皇與自己的相處方式,覺得父皇天生就是一這麽個冷冰冰的人。任何人挨到他的父皇,都像是挨着千年寒冰,離得越近,那寒意愈強,若想近身抱一抱,恐怕連五髒六腑都會被凍僵。
可是……今日一見,父皇對慕侍郎,似乎有些不同。
想着想着,顧寧斐便沉沉的睡着了。
四下一片沉寂,慕府中,皎然的月華下,有一人靠着廊椅,迎風執盞。素色衣袍,玉簪輕挽,身姿淡然。
骨節分明的細白指尖輕輕晃動,觞中淺碧的佳釀亦随之起伏。
“秋露白……”凝視了許久之後,他終于輕吟出聲。将酒緩緩移至唇邊,随即一聲苦笑,對着明月,将觞中玉釀盡數傾倒在地。
坐了片刻後,他靜靜起身,走向後院的馬車。
寂靜的深夜裏,守城的兵士們遠遠望見一輛馬車從靜谧的夜色裏狂奔而來,待馬車行至眼前停下,才厲喝道:“欲出城,需得等至卯時。”
趕馬的小厮道:“我們大人奉聖旨出行,還望行個方便。”
士兵猶豫了一下,正待駁回,忽見一塊令牌從簾中伸出,忙道幾聲“得罪”,遂将城門打開。
而在晚宴當夜,永宣帝回到玄清殿,踟蹰良久,終是換了一件黛藍色長衫,準備去那闊別六年的府宅一游。
多年來平靜如水的心在這一刻惴惴不安,他想執着那人的手問一句“別來無恙否?”,然後再看看他們親手種下的梧桐樹如今是否亭亭如蓋了。這許多年,故人舊景,可有半刻念起他?
才踏出玄清殿,見廖公公從遠處急行而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這是慕侍郎剛剛托人送來的,還特意囑咐奴才,若是陛下已睡下了,明早再給也是不妨事的。奴才琢磨着有些不對,就趕忙過來了。”
永宣帝接過信,淡淡道:“好,朕知道了,你去吧。”
永宣帝坐在燈下,将信平鋪在燭火最亮的地方。信上,不再是平日奏折中端麗秀致的楷書,而是他愛煞了的章草。清澗長源,勁骨豐肌的章草。
信上寫着“子階親啓”。記不得多久了,他沒有再喚過他‘子階’,如今,他終是肯低頭了麽?永宣帝鼻子有些發酸,将信拆了來看。
泛黃的信箋上,空無一字,卻濺有點點墨跡,仿佛是那人提筆許久,卻終無一言。信的背面,寥寥幾句詩出現在眼前。
“青山不老雪白頭,秋霜白露去難留。折柳莫嘆春去遠,正是菡萏轉紅時。”
永宣帝将那幾句話反反複複的看着,心下不覺黯然。原來,那‘青山白雪’不是那人憶起往昔、終于肯低頭的示好,而是又一次無聲的訣別,徹底的訣別。最後一句,顯然是勸他另覓新人……永宣帝攥緊了衣角,拼命克制住自己想将那張紙撕碎的沖動。
片刻後,卻頹然坐下,對于他,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辦法。“這許多年……呵,只是我一個人在做夢吧?我的清杳……不在這裏……不是他……”永宣帝夢呓似的喃喃。
在搖曳的燭火下,他仿佛看到了若幹年前他與他攜手并肩在漫天的飛雪下看梅花的場景,清杳為他拂去衣上的雪花,微笑道:“子階,朝朝暮暮,生生死死,我們都是要在一起的。”
彼時,他嗅着清杳衣上寒涼的梅香,覺得江山雖好,卻也抵不上那人一笑。
門忽地被人叩響,永宣帝将思緒收回。
“皇上,慕侍郎乘坐車馬連夜出城,不知要去往何方,但他手中有令牌,所以守将也未敢仔細盤問,但此時正是非常之時,所以奴才鬥膽來報。”
恍若暴雨雷鳴,永宣帝在那一瞬間,突然知道了慕清杳今日為何如此反常,他分明是要去送死!
永宣帝暴怒,厲喝道:“快去追,千萬不能讓他去堯國!”
屋內,茶盞傾刻間被摔得粉碎,永宣帝額邊青筋暴起,又向外吩咐道:“速速将四方館的堯國使臣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