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姚成洛(七)
謝人間快步走了過來。
陳黎野看到他的一瞬間有些迷茫:太監是帶着聖旨來的,在這個時代,皇上的聖旨就是絕對的,沒人敢說不,所以這軍營裏的人聽到信兒後都過來跪着等接旨了,怎麽謝人間就沒被叫起來?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只見謝人間身後跟上來了幾個跌跌撞撞的将士,呼哧帶喘的,好像挺累。
可能不是不叫,是叫不起來。
謝人間對陳黎野而言是鬼,他不用睡覺,陳黎野也不知道他睡覺什麽樣子,但看眼下情形,恐怕是他睡得太死,太監派人去叫他的時候沒能把他叫起來,這群人又忌憚他,再加上他的脾氣是遠近聞名的不好,一個小太監派的人也不敢動他,只好作罷。
但邊境軍一條心,這太監來幹嘛的,長了腦子的一想就會知道。就有兩個将士趁那太監的人走了溜進了帥營裏,冒着可能會被謝人間的起床氣搞死的風險,把他弄了起來。
那太監一瞧是謝人間,原本嚣張兮兮的臉色一下子垮了,小脖一縮,立刻換上一副谄媚的嘴臉:“謝、謝侯爺起來了?您……”
他還沒“您”出個什麽玩意兒來,就遭了謝人間猛地一瞪:“閉嘴!”
太監閉嘴了。
他又縮了縮脖子,瑟縮得像個縮頭王八,謝人間的權勢由此可見一斑。
謝人間又轉過頭,怒道:“跪什麽跪,給誰跪呢!?都給我起來!該幹嘛幹嘛去!!”
一群邊境軍如獲大赦,忙不疊滾起來,整整齊齊铿锵有力地應了一聲,四散幹活去了。
太監見到此情此景,急的直跺腳:“謝侯爺!您這幹嘛呀!我我我我,我這傳的可是皇上的聖旨呀!!”
謝人間聞言,又轉過了頭,盯着那太監看了一會兒。
征戰沙場的人身上殺氣重重,尤其謝人間這種戎馬半生的人物,眼神自己就會說話。
太監被他盯得一哆嗦。
謝人間又朝太監走了過去。
顧黎野站了起來,看着謝人間和自己擦肩而過,走向了太監。顧黎野沒攔着,也沒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一旦失了言,等這太監回去指定會在皇上跟前給他添油加醋說一頓,到時候什麽莫須有的罪名都能扣他腦袋上。
他不敢說話,謝人間敢說。他沒什麽好臉色地走了過來,然後撸着袖子路過了顧黎野,滿臉殺氣地對那太監道:“傳的是聖旨,是吧?”
謝人間站到了太監跟前去。這太監長得矮,謝人間這麽一站,兩個人之間氣勢的差距就拉開了。
那太監簡直不敢吱聲,說話聲音如同蚊子嗡嗡:“回、回侯爺……是……”
“聖旨說的什麽?”謝人間幽幽道,“來,念一遍。”
太監:“……”
謝人間見他哆哆嗦嗦地不吭聲,就提高了聲音:“念一遍!沒長耳朵啊!?”
“……長了長了……”
太監被吓了個半死,然後抿了抿哆嗦個不停的嘴唇,頂着謝人間殺人似的目光,“呃”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地念道:“那個……聖、聖上有言……顧家遺孤已積功累累,無需……無需停留邊境,可回京城,予…朝堂官職……為,為聖上排憂解……”
太監最後一個字還沒蹦出來,謝人間就冷笑一聲。
太監被笑僵了,不敢吱聲。
“排憂解難?”謝人間道,“他那兒多少文官武官,缺這一個?”
“回……回回侯爺的話,”太監顫顫巍巍地說,“不是缺不缺的事兒,侯爺您有所不知,這……這個是罪臣之子,您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呀!說不定現在就琢磨着怎麽給您一刀呢!可不能信他!我知道您重情重義,可這髒骨頭絕不會在乎情義呀!”
那太監逮着理由了,一邊說一邊歪過了身子,越過謝人間憤恨地指着顧黎野控訴,聲音憤慨,就好像生為了罪臣之子這件事兒是一件多麽罪惡滔天的事情。
陳黎野突然感覺到了難過,也感到了好一陣麻木。這樣的言語和這樣的成見似乎一直在持續,他心裏也清楚明白極了,這成見将一直持續下去。
他站在雪裏,看着太監因為有些激動而扭曲的神情,他仿佛看到了那自地底裏伸出來的扭曲鎖鏈。這些鎖鏈好似生長在了他的影子裏,和他形影不離,捆住他的骨血,壓得他這一生都變了形。而這些鎖鏈,每一根都寫着“罪臣之子”四個字。
他被它們囚禁了。
那太監還在說,控訴得簡直要聲淚俱下,就好像顧黎野遲早要害他似的。他說:“侯爺,這罪臣的孩子不能留啊!孩子肯定會走爹娘的老路的,這小混蛋玩意兒肯定也遲早會變成罪臣的!這怎麽能留在身邊啊侯爺……”
陳黎野聽着這些話,看向了謝人間。他感到心裏一陣的難過不舍,又感到某一處地方帶着一些期待,帶的心髒都砰砰跳了起來。
他明知道沒人躲得過成見,他明知道人人都愛落井下石,謝人間也絕不例外。
他的理性告訴了他這些。可他卻莫名地期待着謝人間去反駁,隐隐約約地,他心裏有個聲音對他自己喊,謝人間不一樣。
成見永遠不會在他身上落根。
謝人間果然沒讓他失望。
一直沉默的謝人間忽然猛地推了控訴個沒完的太監一把,罵道:“就他娘的你知道是嗎!?!”
這太監大半輩子都在宮裏過,沒練過武,細胳膊細腿兒地哪兒挨得住謝人間這一推,當即被推倒在地,滿臉震驚地看着謝人間。
“皇上塞給我的人,我能不知道什麽背景!?”謝人間破口大罵,道,“說給人就給人說收回去就收回去!?敢情他坐着龍椅舒舒服服的有權任性是吧!?這人走了我怎麽打仗,你給我做謀士嗎!?你去打剩下的外族嗎!?我這兒吃不飽穿不暖的跟他要點銀子跟他娘要掏空國庫似的!!我說了嗎!?他看我打得好了他不開心了?我是給誰打仗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得我擱他簾前喊我對他忠心耿耿他才信啊!?”
“侯爺、侯爺息怒……”太監吓得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道,“不是那個問題!侯爺要謀士,回頭皇上可以再派人……肯定給您派個更好的!這個不行,這個是罪臣的孩子!這個得關……”
“怎麽了?”謝人間擡腿一踹那剛站起來的太監,又把他踹得跌到了地上,道,“罪臣的孩子怎麽了?誰家娘不是娘了?我娘還他娘的農村婦女呢,你意思我也是農村婦女了?你罵我?!”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還不快滾!?”謝人間怒道,“滾回去跟新皇說!人是我的!不給!!他要是回去外族直接換人打!!”
太監哪敢反駁,點頭哈腰的連連稱是,然後忙不疊帶着一幫人連滾帶爬地滾上馬車打道回府,臨走前屁股還又遭謝人間踹了一腳。
謝人間罵道:“滾!!”
馬車連忙依言滾走了。
顧黎野望着馬車遠走,看向謝人間的背影。陳黎野無端地感到心裏有一股暖流,這股暖流漸漸地遍布四肢百骸,暖得他甚至覺得太過灼熱,就連塞北的凜冽風雪也變得滾燙起來。
謝人間低聲罵了句“倒黴玩意兒”,然後慢慢悠悠的轉過身來,慢慢悠悠地走了。然後在走到顧黎野跟前時,他忽然停了下來。
顧黎野看着他。他從謝人間臉上看到了困倦和不耐煩,估計是因為一大早起還沒睡醒就被叫起來導致的。
但他卻不覺得可怕。顧黎野看着謝人間,感到心裏五味雜陳,什麽情緒都有,卻不知該如何發洩,就那樣在他心裏橫沖直撞,撞得整顆心都滾燙得像要爆炸。
兩個人都沉默了。就這麽互相凝視着沉默幾許後,謝人間低沉着聲音道了句。
“罪臣之子沒什麽了不起的。”
陳黎野突然感到胸腔裏猛地一震,仿佛天崩地裂,冰雪消融,那些無處發洩的情緒忽然寧靜了下來。
“……是啊。”他說,“是沒什麽了不起的。”
謝人間沒多說了,他伸手拍了拍顧黎野的肩膀,掠過他走了。
顧黎野轉過頭,看着謝人間走遠。塞北的凜冽風雪把他的衣袍得獵獵作響,他披散的頭發散在風裏,像散開的黑夜。
陳黎野又聽見了他自己的聲音。
““罪臣之子怎麽了”、“罪臣之子沒什麽了不起的”。”
“雖然說出來很俗套,但這确實是第一次有人這麽對我說。他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所以我一直認為他冷血無情,但在那一刻,我看見了他的溫柔,看見他身上竟然有塞北絕不可能有的溫柔日月光。”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塞北一直沒有那種光,那是我眼裏的光。”
“自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要淪陷了。”
“我動心了。”
——我動心了。
陳黎野在這些話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在這一場大夢裏,他仿佛就是顧黎野。難過他的難過,不甘他的不甘,也心動他的心動。
他仿佛也聽到了顧黎野那掩于內心的渴望。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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