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姚成洛(六)
謝人間沒多說什麽,轉頭走了。
顧黎野跟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到了城牆邊上。這一路上路過了許多忙裏忙外的将士,有不少人見謝人間領着他往城牆那邊走,紛紛側目,目光在顧黎野身上來回打量。陳黎野感覺這些目光針紮似的紮在身上,十分難受。
他聽見他們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話。
“那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髒狗啊?”
“是啊,我聽我在京城裏的哥哥說,這人從小到大都跟條狗似的被圈着,聽說天天有人給先帝進谏說他遲早要策反,讓先帝給他殺了,結果卻一直沒殺……”
“先帝想啥呢?”有人悄悄嘀咕說,“兒子肯定随老子啊,這逼崽子肯定幹不出好事兒來的,你就瞧好吧,咱統領一會兒肯定得想個辦法把他踹回去。”
他旁邊的人半信半疑:“是嗎?”
“是啊!”那人道,“他又不傻。”
“……我看不像。”
“嘁。”那人不屑一顧地冷哼一聲,道,“你就等着看這花瓶回家吧。”
顧黎野把這些話全收進耳裏,沒說什麽,看向了走在前面的謝人間。他披着一襲黑色披風,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塞北的風把他這一襲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
這樣的對話并不在少數,一路上還有很多。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兩個人才終于走出了軍營,到了城牆的近處。塞北邊境又被叫做塞北關,是這個國家的最北邊,為防外族侵入,城牆建的高聳入雲,顧黎野仰頭看了看,窩在這具殼子裏的陳黎野粗略估算了一下,估計這玩意兒得有十米左右高。
“喂。”
顧黎野轉過頭,只見謝人間已經往左邊走了。
他說:“這邊。”
說完他就又轉頭走了,十分無情。
顧黎野沒見怪,他跟着走了過去。
謝人間帶着他又走了一會兒,走到一個樓梯跟前。這樓梯是由和城牆一樣的材質建成的,霸道地橫在軍營邊上,一直從地面通向城牆之上。
兩個人走了上去。
不得不說,高處不勝寒是真的。顧黎野一走到上面就感覺到寒風更大了,刀子似的刮在臉上。他緊了緊衣服,跟上了謝人間。謝人間領他走到了城牆另一邊,然後指着遠處說:“看那兒。”
陳黎野看了一眼。遠處也有一片營地,還高高地挂起了旗幟,旗幟在寒風裏飄揚,晌午的寒陽把它照得發光——那好像是外族的營地。
“那是風族的人。”謝人間說,“他們最擅長遠程作戰,已經在那兒駐紮好幾天了,箭能從那個地方射到城牆上來。”
這倒稀奇了。
那個地方離這兒少也有百米左右,能從那個地方射箭過來,那這外族倒是很有本領。
“我不是能随便讓人挑釁着玩的人。”謝人間說,“要麽讓他們滾蛋,要麽引過來讓我打一頓,哪個都行,你給我解決了,解決不了就識相點來找我拿旨令,哪來的回哪去。”
說完他就想走,但還沒走出去兩步,一直沉默的顧黎野就道了句:“站住。”
謝人間停下了,轉過身來。
“有辦法了。”顧黎野轉過身來,道,“我不僅能讓你打他們一頓,還能讓你撈到上好的弓箭。”
謝人間:“……”
陳黎野:“……”
陳黎野覺得他自己有點太聰明了——這題才出了還沒十幾秒。
謝人間也很驚訝,這位無情統領臉上的面無表情在這一刻蒙上了一層茫然。
陳黎野聽見自己笑了一聲。
但他沒能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麽。只見眼前情形一轉,轉眼間他又身處在帥營裏,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他旁邊放着張小方桌子,桌子上擺着一張棋盤,最裏側放着一副茶具。屋子裏點着蠟燭,營帳的門簾沒掩嚴實,露了條縫出來,陳黎野從縫裏看到了夜色——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他應該是依言完成了任務,不然現在都應該在騎馬回京的路上了。
他轉頭看了看。謝人間坐在最開始的位置上,翹着腿翻着幾張紙,面無表情地翻看了一會兒後,把東西疊到一起扔到了桌子上,對顧黎野說:“幹得不錯,你可以留在這兒了。明天帶你去正式打個招呼,軍裏就沒人敢說你閑話了。”
“……”顧黎野沉默片刻,道:“我不在意的。再說了,衆口悠悠你堵不住,你越是不讓他說,他就越是覺得你心虛,就越要說。”
“知道是我同意你留下的話,就不會有人說了。”
謝人間道,“在戰場上,那些将士遠比你想象地更依賴将領,更何況是在這種天氣惡劣的冰天雪地裏生存作戰。”
顧黎野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嗯了一聲,算同意了。然後他話鋒一轉,說道:“我今天在城牆上看你領兵作戰,發現了一個問題。”
謝人間:“說。”
“你似乎有點束手束腳的。”顧黎野道,“你好像刻意在迎合你的邊境軍。我的意思是……不是你在統領他們,而是他們在統領你。”
謝人間:“……”
他的眼神開始往旁邊飄,像是被說中了,心虛似的。
“看來你自己也有注意到嘛。”
顧黎野掏出個茶杯來,又拎起茶壺,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說:“聽說在前統領還在這兒的時候,你是沖鋒陷陣的那個,速度很快,作戰雷厲風行。所以我想應該是你的實力太強速度太快,邊境軍跟不上你的快節奏,導致你不得不慢下來來配合整體,因為軍隊不可以少了将領,你不能再用你那套作風,畢竟你擔心你的軍隊。”
“不過呢,既然我來了,你就不用擔心什麽了。你想怎麽打就怎麽打,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不用想其他的,想你自己就行,其他的,我替你打算。”
謝人間把飄到別出去的眼神收了回來,定到了顧黎野身上。
顧黎野把茶壺放下去,端起來喝了一口。
四目相對。
就在這時,陳黎野聽到了一道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就像那道地獄的聲音一樣,自四面八方而來,根本分不清聲音究竟來自哪裏。
他聽到自己說:“我當時還沒有淪陷。”
“我被關在京城十二年,先生說,我不可以崩潰,不可以有怨言,就算被逼急了也不可以多說一句話。他說,每一句話都可能帶來殺機。”
“于是我謹言慎行,磨練出了異于常人的冷靜與理智。這時的我,僅僅是覺得自由的空氣很好聞,即使寒冷,即使看不到一枝花,我也覺得很好。”
“我預感到他說不定會是我第一個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但我沒想到,一個月後,我不僅對他推心置腹,甚至恨不得把心都親自從胸腔裏剖出來給他。”
陳黎野眼前情形又一轉。
正是清晨時分。天上雪花紛飛,細小的雪落到他發絲間。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跪在地上,頭埋在雙手寬大的袖後。透過餘光,他看到兩側都烏泱泱地跪了好些人。
他聽見面前有人在高聲喊話,把新皇的話不遠萬裏地傳了過來。
“聖上有言,顧家遺孤已積功累累,無需停留邊境,可回京城,予朝堂官職,此後為聖上排憂解難。”
傳話的是個太監。大早起他就領着一幫子人毫無預兆地氣勢洶洶從京城殺過來了,連個信也沒有,十分突然,而且這一幫子人身上的衣物都十分的多,一個個把自己裹得跟個粽子似的,看來是怕冷怕的不行。
陳黎野跪在地上,突然感覺挺好笑的,他自己單槍匹馬吃了一路的風雪來的,但這麽個傳話的太監卻是坐了個高檔馬車過來的,可真他媽的世事不公。
這太監話說得好聽,但如果翻譯過來,不就是“皇上怕你跟謝人間關系太好怕你倆會一起策反所以趕緊讓你倆一刀兩斷你趕緊回去接着當你的籠中鳥”麽?
陳黎野能明白的事情,顧黎野不會不明白。
所以他久久沒接旨。誰願意回去做籠中鳥呢?
過了片刻之後,太監見他不接旨,便捏着他那細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顧公子,怎的不接旨呀?”
“不是不接。”顧黎野道,“只是……”
他還沒說什麽,那太監忽然提高了嗓門,尖聲尖氣的叫道:“只是——!?你敢反駁聖上的話!?”
“……”
“看來程大人說的果真不錯!”太監叫道,“就不該把你放出來!看看,就出來一個月,膽子就肥成這樣了!連聖上的話都敢反駁!要是再待下去,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臉,是不是都要跟聖上搶龍椅坐了!?”
“…………”
陳黎野聽到自己嘆了一聲。
他自己心裏氣的想罵人,可又感覺心裏像塞了塊巨石似的沉的難受,又悶又堵。
他感到很難過。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劉公公言重了。”他聽到自己說道,“我哪裏敢呢。”
那太監哼了一聲:“那還不快接旨!?”
顧黎野無奈,僵了片刻後,只好伸出手去,但手剛伸到一半,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謝人間的聲音。
“接什麽接!”
顧黎野手一哆嗦,收回來了些,然後轉過頭一看,就見謝人間披着一襲長披風披頭散發火急火燎地陰着臉走了過來,衣衫不整的,看來是急着出門沒好好打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出回憶殺啦~就是這樣斷斷續續的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