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再遇
有那麽一瞬間, 艾爾文以為是他痛苦過度,産生了幻覺。
他視線模糊, 瞳孔發散, 鋪天蓋地的黑暗中,偏偏燃着那麽一盞燈,燈火幽幽的靠過來, 放在了他身邊, 照在了他身上。
借着那盞提燈,艾爾文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面容清秀姣好的雄蟲提燈踏月而來, 長長的防風鬥篷籠罩住他的全身,周圍浮動着薄荷的香氣, 昏黃的燭火勾勒出他曲線優美的下颚,像古世紀的神話裏那些高居密林,拯救落難旅人的精靈。
若非神話裏的精靈,誰能在這樣關鍵的時候趕來, 救他于水火之中呢?
曲夏跪坐在艾爾文身邊,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将額頭抵了上去, 暴躁的精神海在剎那得到了撫慰,雄蟲清淡的信息素味傳來, 讓艾爾文想到了夏日裏暗香浮動的花園。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按住了雄蟲的手背, 喃喃問:“洛克?”
眼前這張臉, 分明是洛克的臉,卻有着薄荷味的信息素。
曲夏苦笑一聲:“很抱歉, 我騙了你。”
他嘀咕:“起碼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不要鐵面無私的把我抓起來。”
艾爾文當然沒辦法把曲夏抓起來, 精神海的躁亂讓他四肢發軟,而雄蟲的信息素讓他只能喘息,曲夏的額頭和艾爾文緊緊相貼,信息素不要錢似的給出去,安撫精神海的同時帶來了異樣的情緒,艾爾文察覺到某種熟悉的沖動湧了上來,夢中的破碎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他拉住曲夏的手,制止到:“好了,夠了,停下來!”
曲夏如約停下,扶住艾爾文的肩膀讓他躺下來,擔憂道:“你還好吧?”
艾爾文并不回話,只是愣愣的看着他,過度的失血讓他感到眩暈,大腦的思緒幾乎停滞,只有一個念頭盤旋在腦海:他養着的小雌蟲搖身一變,變成了高等級的雄蟲,還是他把垃圾星犁了個遍,也沒能翻出來的那只。
就算是夢中,能有這麽好的景象嗎?
艾爾文嘴唇蒼白,扣住雄蟲的手,手中皮膚的溫度讓他略略放心,艾爾文再次确認:“洛克?”
“是。”曲夏道:“你也可以叫我曲夏,曲院風荷的曲,夏天的夏。”
雄蟲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那樣靈動,這兩個字在艾爾文的唇齒間滾動,只是念着,便回想起了燦爛的夏天。
艾爾文定定注視着他,又道:“洛克?”
曲夏好聲好氣的應了。
片刻後,艾爾文擡起手,遮住了眼睛。
他的眼眶有點酸。
精神海的問題讓素來淡定冷漠的上将變的脆弱,艾爾文的胸中充斥着複雜難明的情緒,像海潮那樣層疊翻動,最後,他斂下眸子,喃喃道:“真好。”
垃圾星上的雄蟲沒有出事,他離開了帕米爾,好好呆在主星,沒有吃什麽苦;而洛克成了雄蟲,他不必再考慮沉痛的婚姻,他可以做研究,無憂無慮的享受生活。
艾爾文閉上眼睛,心道:“這實在是上天溫柔的垂憐了。”
是他夢中也不敢奢求的垂憐。
上将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往旁邊滾下,曲夏連忙接住他,将他抱在懷裏,銀灰色的長發散落下來,蹭在曲夏的領口,毛茸茸的,有點癢。
曲夏小心地抱住他,看向艾爾文被卡住的腿。
變形的駕駛艙壓在艾爾文的腿上,曲夏起身翻找,從飛行器裏找來一個千斤頂,将扭曲的金屬片撬開,而後捏了捏艾爾文腿部的骨骼。
那裏不出意料的斷了。
曲夏撐住艾爾文的肩膀,想要将他從地下拉起來:“我送你回軍部。”
上将的情況不容樂觀,精神海只是得到了緩解,并沒有根治,而精神海的問題壓制了他的自愈力,一直到現在,腿上的傷口都沒有止血。
然而曲夏畢竟是個‘文弱無辜’的研究員,要他支撐艾爾文的體重太過勉強,上将強撐着站起,手臂支住艙門,險而又險的站了起來。
他沒有将一點重量壓在曲夏身上,曲夏有些不滿的抖了抖肩膀:“扶着我啊!”
難道艾爾文打算單腳跳過去嗎?
艾爾文搖頭,從小的教育告訴他,無論是作為長輩,還是作為雌蟲,他不應該在曲夏面前失去風度,更不應該倚靠在雄蟲身上。
曲夏皺了皺臉:“你瘸了,我又沒瘸,你靠我一下怎麽了?”
艾爾文道:“這不和法理。”
曲夏略有些無語,他最讨厭艾爾文家的那一通規矩,雖然上将後來沒叫他遵守了,但那場慘烈的茶藝教學還是讓他記憶猶新。
他拉住艾爾文的胳膊,強硬的扯過來,為他分擔了部分重量,不滿道:“什麽法理呀,我們趕快回去治好你,這才是重要的事情。”
艾爾文微微一頓,沒再說話。
他垂眸看向曲夏,雄蟲白皙的臉頰在燈光的映照下呈現出微醺一樣的顏色,睫毛根根分明,燭火落于其上,反射出橙黃的光暈。
艾爾文的心髒忽然軟的不行,他輕聲道:“曲夏,沒有雄蟲像你這樣的。”
沒有雄蟲像你這樣,撿一個瞎了的戰俘回去,不鞭打不訓斥,仍由俘虜睡到自然醒,還放血為他養傷。
也沒有雄蟲像你這樣,好好的隐藏着身份,就為了化解宴會上不大不小的尴尬,在舞池中央向他伸出手,即使根本不會跳舞。
更沒有雄蟲像你這樣,遠渡上百裏,在陰沉幽暗的夜色中從天而降,頂着飛行器着火爆炸的危險,只為了救一個受傷的雌蟲。
曲夏道:“我管他們什麽樣。”
他架着艾爾文回到自己的飛行器,艱難的把他推上去,然後半跪下來,扯下一節貼身衣物,小心的固定艾爾文的腿。
曲夏将艾爾文擺正,給他系上安全帶,上将失血過多,此時昏昏欲睡,俨然如一個仍人擺弄的大型玩偶,曲夏的視線在他軍裝之下的胸腹上轉了片刻,咳嗽一聲,看回飛行器儀表盤。
他伸出手,啓動飛行器的自動導航系統,故作正經:“導航,定位到軍部零時駐地。”
飛行器點火升空,飛到了密密麻麻的叢林之上,而後自動調轉方向,定位到了軍部的駐地。
轉向還沒有完成,忽然,曲夏猛地按下了暫停鍵。
他的瞳孔映照出了滔天的火光。
軍部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的烈焰,鋪天蓋地的炮火傾斜下來,如同一片墜落的火流星,長長的尾焰點亮了半個天幕,艾爾文瞳孔一縮,暗罵了一聲:“該死!”
曲夏轉頭,聲線有點發抖:“上将,我們該怎麽辦?”
他畢竟只是個來自和平年代的研究員,沒見過戰争的場面,艾爾文清晰的感覺到了雄蟲的恐懼,他略略思索片刻:“放我下去吧。”
艾爾文撐起身體:“你回帕米爾主星的居民區,這裏離居民區只有幾百公裏,無論發生了什麽,不要往戰區走。”
他艱難伸出手,點住了屏幕:“這裏,就是帕米爾的居民區。”
曲夏轉過頭:“你呢?”
艾爾文道:“我是主帥,我不能擅離職守。”
他牢牢抓住扶手,避免身體滑落下去,但是太過虛弱的身體讓這個動作難如登天:“我那架飛行器沒有完全損毀,修修還能用,我開着回去。”
領導第一軍是他的責任,不讓曲夏摻和進戰争,同樣是他的責任。
曲夏牙癢癢,一把鎖死艙門。
他恨鐵不成鋼:“你這個樣子,回去有什麽用,你是鐵人嗎?”
說着,他啓動飛行器,緩緩朝着火光的方向飛去。
艾爾文一驚:“洛……曲夏?”
曲夏道:“我們溜邊看一眼情況,如果情況還好,我把你交給你的部下。”
他們貼着炮火的邊緣行駛,曲夏架起了遠視鏡,遠遠搜尋地面上的情況,片刻後,他看見了後排幾個巡邏的士兵。
士兵們穿着第一軍的銀白色制服,手中拿着鐵質的器械,曲夏正想降下飛行器,讓他們帶艾爾文去治療,忽然被扣住了操縱杆。
艾爾文的額頭全是冷汗,手臂青筋暴起,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表情冷肅到了極點,沉沉的威壓讓曲夏都感覺到了心悸。
艾爾文道:“他們是叛徒,手中的那個盒子,是引爆器。”
上将并不是傻子,垃圾星的那次飛行器墜毀,他就知道隊伍中有叛徒,後來他回到第一軍後,也進行了一場雷厲風行的清理,拔除了不少軍部的暗樁。
然而有些暗子藏的很深,一次清洗不足以完全剔除,艾爾文這次精神力無端躁動,顯然也是着了道。
他眸色深深,想起了副官的勸阻。
當時馬休見他要出門,接連阻攔,很不願意的樣子,而如果艾爾文沒有出門,留在指揮處,雄蟲趕不過來,他應當已經死于精神海崩潰了。
艾爾文深吸一口氣,道:“回去。”
曲夏一愣:“回哪兒?”
艾爾文道:“你之前住的礦區。”
指揮軍隊是他的責任,然而觀察下面的情況,這顯然是一場內部的紛亂,外圈全部被叛徒封鎖了,他的嫡系不知去向,若他所料不錯,接下來就是一場反潑髒水的污蔑,叛徒會假裝敵襲,随後咬死艾爾文臨陣叛逃。
這個時候回去,除了羊入虎口,反使自己陷入被動,并沒有其他作用。
曲夏搞不來這些彎彎繞繞,但艾爾文說,他就聽,于是當即調轉飛行器,往礦坑的方向飛去。
他們在礦坑門口落地,曲夏扶着艾爾文跌跌撞撞的沖進實驗室,将人安置在那張柔軟的床上。
小研究員很注重睡眠質量,他不缺錢了,用的床上用品都是最好的,被子包裹着艾爾文困倦的身體,曲夏脫下外套,道:“你睡吧,我去洗個澡。”
D767實驗室有生活區,水電供應還算穩定。
說着,他步入了浴室。
淅淅瀝瀝的聲音傳來,艾爾文在昏沉中睜開眼,看向磨砂玻璃的方向。
雄蟲的影子隐隐綽綽,艾爾文恍惚間,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個實驗室,只有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