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茶藝課
第二天六點, 曲夏準時被鬧鐘叫起。
他夢游一樣出了房間,腳步虛浮的來到餐桌, 艾爾文已經坐在了一旁, 正用叉子叉起一顆小番茄。
曲夏看了一眼桌子,更怨念了。
——這真的是給人吃的早晨?
艾爾文的早餐和他那本又臭又長的家規一樣刻板無趣,白水雞胸肉, 煮蛋, 番茄和白蘿蔔,清湯寡水的, 不見一點油葷,曲夏都不用吃, 就能猜到它們的口味。
他拉開椅子,椅子腿和地面吱嘎一聲,艾爾文微微擡頭,問:“起得這麽早?”
曲夏幽幽的看着他:“不是你的家規嗎?”
如果怨念能凝成實質, 艾爾文已經死了一萬次了。
艾爾文點頭,道:“坐。”
他放下手中的光腦,摘下耳機, 下屬剛剛為他彙報完垃圾星的消息。
“報告上将,今日一切如常, 我們完成了對該星球的第126次搜索,一無所獲。”
從帕米爾回來後, 艾爾文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軍師的下落, 那是一只高等級的雄蟲,用垃圾制造出的機器有緩解精神海崩潰的能力……毫無疑問, 對整個帝國而言,曲夏非常珍貴。
他指令留守帕米爾的下屬密切關注垃圾星消息, 掃描儀幾乎把整顆星球犁了個遍。
然而小半個月過去,一無所獲。
就算轟炸過後,軍師還活着,他也熬不過這麽多個日月。
垃圾星的晝夜溫差極大,沒有建築的庇護,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下屬在彙報的時候屢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說:“停止這次徒勞的尋找吧。”
“早在第一輪炮火的時候,他就應該已經死去了。”
“我們沒有找到曲夏這個名字的信息庫,他應該是改換了名字的罪犯,能讓雄蟲流放的,一定是令人發指的大罪,罪不容誅的那種。”
罪不容誅?
艾爾文很難把這個詞和曲夏相聯系。
軍師喜歡研究,喜歡撿垃圾,還喜歡抱着被子賴床。
這樣一只雄蟲,罪不容誅?
艾爾文前半生運籌帷幄,從未有過這樣無力的感覺,愧疚就像層疊的潮水,一層一層沖刷上來,無盡且綿長。
而曲夏在一旁叉肉吃。
他把盤子裏的雞胸肉搶了個幹淨,給艾爾文留了一堆蘿蔔和小番茄。
然而充足的肉并不能安撫曲夏的神經,他吃了一口,整張臉都皺起來了。
——這肉果然沒加鹽。
雞胸肉又柴有幹巴,曲夏艱難的咽下一口,在剩下的肉塊上戳來戳去,刀叉和碗碰撞,铛铛響個不停。
這沒規矩的噪音将艾爾文喚回現實,他皺起眉頭:“洛克,你不能這樣吃飯。”
曲夏心道不是吧,這個狗屁家族連怎麽吃飯都要管啊?
他有心擡杠:“為什麽?”
艾爾文道:“你是雌蟲,這樣吃飯,會惹未來雄主厭惡的。”
蟲族的雌蟲總是活的很幸苦,即使不行差踏錯一步,也可能招來厭惡,更何況是這樣不規矩的行為。
他微微嘆氣,執起刀叉,道:“你可以學我。”
即使看不見,艾爾文的動作也尊貴優雅,切雞胸肉的動作像是在切牛排。
曲夏敷衍的嗯嗯兩聲。
他從雞胸肉中間叉起,然後送入嘴中。
開玩笑,反正艾爾文看不見,只要不發出聲音,誰管他怎麽吃。
艾爾文微微皺眉。
他是瞎了,但五感還算敏銳,能察覺到曲夏的陽奉陰違,但想到曲夏是帕米爾星來的,從小無父無母,沒人教他這些,他也只能搖頭:“罷了。”
雌蟲們都有這樣年少輕狂不服管束的時候,尤其是天賦異禀,在某方面有所成就的雌蟲,但等他們婚後,年輕的散漫自由會變成雄蟲指責的利刃,成百倍的報複回來。
而這些事情,艾爾文看得太多了。
他看向曲夏:“今天上午,你和我學茶藝吧。”
茶藝是個修身養性的學問,能讓人靜心,也很能博得雄蟲的好感,且入門簡單,屬于貴族的必修課之一。
曲夏:“?”
他是個俗氣的研究員,喝的最多的茶是奶茶,茶藝造詣無限趨近與0,甚至分不清鐵觀音和碧螺春,就他這麽個俗人,學茶藝?
曲夏脊背發涼:“不了吧。”
艾爾文平靜道:“你必須學,和我學,或者和希爾芙學,挑一個。”
他想的很清楚,洛克是邊緣星系來的,就算學業出衆,沒有家族背景,婚姻也不占優勢,要是嫁了人還這副散漫的樣子,會招來數不清的磋磨。
洛克年紀還小,不明白,但艾爾文既然成了他的資助人,就有責任将他領上坦途。
曲夏:“……”
艾爾文和希爾芙,一個是帝國上将,一個是他的導師,他來主星是想做研究搞科研的,誰要浪費時間學茶藝啊?
有那麽一瞬間,曲夏想公開雄蟲的身份。
但他轉念一想,軍師來自帕米爾,他也來自帕米爾,軍師科研實力超群,他也超群,軍師是個尊貴的雄蟲,他也是個尊貴的雄蟲,這個時候公布身份,不是擺明了告訴艾爾文,他就是軍師嗎?
比起和艾爾文學茶藝,他更不想被上将打擊報複。
于是曲夏深吸一口氣:“學。”
用過早飯,艾爾文領着他往茶室的方向走,這棟別墅的一樓有專門的茶室,坐落在後花園的湖心島上。
他們路過廚房和儲物間,從別墅後門到了花園,剛剛走出後門,曲夏的步履就微微一頓。
他看見了一個向下的樓梯。
此時陽光正好,湖面倒映着湛藍的天空和紅磚砌成的別墅,微風拂過,波光粼粼,岸邊種着紫藤和丁香,都長得濃郁茂盛,各色綠植充斥其間,像個景色秀麗的小公園。
但是那個樓梯突兀的出現在了畫面裏。
就像輕喜劇裏出現了貞子,旅游宣傳片拍到了盜洞,這個向下的空間分外格格不入。
曲夏看不清它有多深,只覺得裏面黑漆漆的一片,如同什麽張開的深淵巨口,隐隐泛着不詳。
艾爾文道:“那是懲戒室。”
曲夏一愣:“懲戒誰?”
這別墅就艾爾文和他兩個人,艾爾文想要懲戒誰?他嗎?
這住家保姆看着濃眉大眼的,居然還有這樣的愛好,曲夏逃跑的欲望更強烈了。
艾爾文卻道:“我。”
他平靜的敘述:“婚後的雌蟲的家中都會有這樣的場所,我等級頗高,尋常的鞭子難以施加懲戒,更難以讓我感到慌張,全黑的地下室有助于我反省錯誤,所以那裏那麽黑。”
曲夏難以控制的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他看了社會學的文章,但對不甘興趣的內容淺嘗辄止,匆匆掠過了,但他不知道,即使身居上将高位,也要面臨這樣的責難嗎?
他語調澀然:“什麽懲罰,關在漆黑地下室,不許點燈嗎?”
這是非常難耐的懲罰,視覺被剝奪,感應不到時間的流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昏昏沉沉的熬着日子,最開始會暴躁,然後驚懼,最後精神失常,抑郁,發瘋。
艾爾文道:“一般是被鞭打過後,跪在裏面。”
曲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超過了他能想象的極限。
艾爾文已經走出了三步,見身後的曲夏長久沒跟上來,淡然道:“不必驚訝,那是我應得的。”
他有心讓父母雙亡的曲夏多多了解其中的殘酷,畢竟他馬上要成年,成年後很快就要嫁人,如果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便邁入婚姻,那會非常難熬。
于是艾爾文道:“我一共進過二十多次地下室,跪了三天以上的有四次,二次是忤逆雄主,一次是堂上失儀,還有一次逾期未歸,這是應得的教訓。”
他接着往茶室的方向走去,但曲夏依舊沒跟上來,艾爾文微微片頭:“嗯?”
“你說的不對。”
曲夏道:“你說的不對。”
他注視着艾爾文的背影,固執的重複了一遍。
“這不是應得的,無論你做錯了什麽,都沒有人有資格鞭打你,訓斥你,讓你跪在地下室裏足足三天,這不是應得的!”
“根本不是!”
忤逆,逾期未歸,這都是什麽狗屁理由?
還失儀,皇帝嗎?
艾爾文側身,他看不見,但能大概感知到曲夏的位置,兩個人隔着五米遠遙遙相對,仿佛在對峙一般。
片刻後,艾爾文道:“你太年輕了。”
他轉身:“跟上來吧。”
他們一路進了茶室。
陽光透過屋頂的磨砂玻璃灑下來,在檀木桌椅上暈出柔和的光斑,曲夏卻覺得發冷。
他一言不發,艾爾文提壺,他也提壺,艾爾文倒水,他也倒水,艾爾文行雲流水,他則在旁邊東施效颦。
茶藝中有個概念,即首道茶不喝,是用來洗去塵土,瀝幹茶葉的澀味,要倒掉。
當第一遍水落入茶盞,茶葉舒展開後,上将手指一翻,将首道茶的熱水澆了出去,茶葉還原封不動的在杯子裏,曲夏學着一翻,沒學透,杯子哐當一下,濺了他一身。
衣服擋住了大部分的熱量,但還是燙的,曲夏嘶了一聲,手忙腳亂的擦水,險些把眼淚燙出來。
他是實驗室最小的一個,全組的寶貝疙瘩,人又長得秀氣好看,産出還高,平常遭了這種罪,師兄師姐早就湊過來,說不定還要請他喝奶茶。
但艾爾文只是淡淡往這邊一掃,白布下的眸子看不出情緒,道:“這就是所謂的失儀。”
在雄主面前打翻茶水,澆透了衣衫,還痛呼出聲,絕對是要挨上幾十鞭子,然後跪地下室的。
雌蟲哪怕指尖被燙紅腫,倒茶的時候也不敢有如此失禮的舉動。
艾爾文從新執起茶盞:“你再看一遍。”
他并不擔心洛克被燙傷,雌蟲皮糙肉厚,這點熱度燙不着他們。
曲夏咬着嘴唇,半天沒說話。
片刻後,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有什麽東西啪嗒啪嗒的掉下來。
他真哭了。
小研究員本來就淚腺發達,他從小被人寶貝到大,家庭幸福師門和諧,根本沒做過端茶倒水的活計,艾爾文不但要他學茶藝,在他被燙以後不來安慰,反而提着壺要他再來一遍?
艾爾文重新做完示範,半天沒聽見曲夏那邊的動靜,道:“洛克?”
曲夏猛地站起來。
他将茶盤往艾爾文那邊一推:“我才不學!”
這是什麽狗屁的規矩,杯子倒了就算失儀,被燙到了還不能叫,怎麽會有這樣泯滅人性的規矩?
艾爾文似乎被他激烈的反應驚到了,手指停在茶盞上,好半天沒有動。
他教過小孩子,但沒教過曲夏這樣的小孩子,諾維爾一板一眼,和這世上的大多數雌蟲一樣乖巧聽話,入伍的小雌蟲們也一個比一個拼。
但是洛克?
這只雌蟲來自荒星,沒有父母教導,有自持天賦,倘若不能掰過來,以後會很難過的。
但現在顯然不是考慮這個時候,啪嗒啪嗒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艾爾文的耳朵,斷斷續續,不絕于耳,像雨滴滑落的聲音。
但天氣晴朗,并沒有下雨。
艾爾文一窒,遲疑道:
“洛克,你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