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見
段章來不了, 但這并不妨礙他的想象。他能想象出司年穿行在歡樂場中的樣子,冷淡疏離, 可笑起來的時候, 又搖曳得像罂粟花。
他問他, 要來嗎?
像是邀請,實際上卻是壞心眼的報複。
司年氣順了, 段章的氣可就不順了。
特助覺得,今晚的副總心情似乎不大美。打包來的夜宵沒吃幾口, 卻又配上了酒,嘴角還帶着笑,一雙眼睛卻黑得發沉,看得人脊背發涼。
驀地, 他聽到段章說:“我覺得我的胃病應該更嚴重一些。”
特助微怔, 不明所以。
段章又道:“需要卧床休息的那種。”
特助:“……”
段章:“你覺得呢?”
特助:“……”
放過我吧。
助理不答話,沉默的态度讓段章眯起了眼。但他最後還是把這個過于無恥和幼稚的計劃擱置了,因為他還在國外, 距離太遠,可操作性實在不強。
三日後,段章終于歸國, 本來就沒什麽大問題的胃,徹底好了。
司年還在煉丹, 整棟屋子都罩在結界裏,壓根沒注意到隔壁的動靜。那天調戲了一下段章後,他的心情一度很愉悅, 但他覺得地府的公務員們辦事效率實在低下,讓他忍不住想去找星君投訴。
阿吉的事情讓鬼差查了一個禮拜了,至今沒個結果。
“砰!”丹爐又炸了。
小金龍甩着尾巴吐出一堆廢渣,說:“我看那個阿吉都在梨樹上住了一百多年了,也不急這十天半個月,養魂丹可是高級丹藥,主人出手失敗率都很高。不如您歇兩天,再煉下去,他沒好,我快廢了。”
司年道:“你不是號稱銅牆鐵壁嗎?”
“誰還不能吹兩個牛逼呢?”
“你不能。”
日,詛咒你個狗屠。
老天爺大約是聽到了小金龍的心聲,于是派來了段章。這位段先生是司年命裏的克星,一出現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司年下樓給段章開了門,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又帶了伴手禮,美名其曰是給司年賠罪。司年很大方地接了,打開來一看,是一只手表。星空表盤,複雜精致,看着就價格不菲。
“你似乎很喜歡看星星。”段章輕描淡寫地将挑選禮物的初衷帶過,也不多問司年喜不喜歡這表。
司年總是喜歡的,因為段章從來沒送錯過東西。除了那不在預料之內的娃娃。
“我喜歡看星星,只是因為星星長在天上。”司年将手表收起來,抄着手在沙發上坐下。
“那高天有多高?鶴京的妖怪都是鳥類,對嗎,星星長在天上,那你們能碰到星星嗎?”段章很好奇。
“妖怪世界中的時間和距離,與你們人類是不一樣的。你們的天,是物理世界裏幾萬英尺的高空,是廣袤宇宙,而我們的天,是九重天。”
“九重天?”
“天帝就住在九重天上,鶴京的先祖也曾住在那裏。”
“你去過嗎?”
“沒有。”
對于司年來說,同樣出身鶴京的金玉是個小妖怪。而對于老不死商四來說,司年也是個小妖怪,他的年齡在漫長的妖界的歷史中,根本算不得什麽。
當鶴京的先祖還住在天上的時候,甚至連商四都還不曾誕生。而當司年開始仰望星空時,九重天已經逐漸關閉了。
九重天并不代表天有九層,九是一個極數,至高至尊。而所謂的登天也并不像如今的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只要能飛,随随便便就能上去。
世間共有九處登天梯,鶴京、昆侖山增城、不周山、都廣之野等等,遍布神州大地。如今增城已毀,鶴京陷落,不周山天柱傾塌,其餘各處也都毀于一旦,只有鳳凰還守着都廣之野,可天帝也早死了。
當初司年離開鶴京時,曾在渭水河畔見過他。
天帝是個穿着青衫留着胡子的美中年,他路過渭水河畔,準備去西王母的宮殿逮人。那人自然就是貪戀瑤池美酒,游戲紅塵不願幹正事的商四。不過逮人不急于一時,天帝便在河邊釣了會兒魚。
此時河邊又路過一個司年。
天帝說:“那邊的小鳥,給我叼串蜀椒過來吧。”
滾。
天帝:“我請你吃烤魚。”
司年:“好吧。”
不知道為什麽,司年就真的聽了他的話,留下來跟他一起吃了條魚。天帝似乎知道他的來歷,還曾寬慰他:“何處不可為家。”
司年便問:“那我可以去九重天看看嗎?”
天帝笑答:“不能。”
司年就不該指望跟商四混得好的,能有什麽好人,都是一丘之貉。
思緒跑遠了,回過神來時,司年發現段章還在盯着他看。那眼神,怎麽看都是不懷好意。不過就在司年即将開口時,段章又先發制人,“老頭子給我下了最後通牒,今天再不回去吃飯,以後都不用回了。”
司年:“那就回啊。”
“你也知道,老頭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
“不賞個臉嗎?”
“如果我拒絕,會怎麽樣?”
段章無奈,笑着說:“當然不怎麽樣,我是他親孫子,還能真的把我腿打斷?”
司年撇撇嘴:“沒意思。”
既然不能看段章被打,司年也就不再拿喬了,去就去呗,他光顧梨亭那麽多次,确實該拜訪一下主人家。
但司年跟段章提前約法三章:“不要叫我恩人,不要再叫我恩人,讓你爺爺不要再叫我恩人。”
段章:“好。”
兩個小時後,梨亭。
穿着嶄新中山裝、頭發梳得锃亮的段老頭拄着拐杖站在大門口,滿含激動地看着從段章車上走下來的司年,開口就是一句:“恩人!”
司年:想死。
司年回頭瞪了段章一眼,段章随手把車鑰匙丢給管家李叔,朝司年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可不關他的事。
但司年就是覺得他肯定是——陽奉陰違。
段老頭可沒注意到兩人眼神的交鋒,他兀自激動地看着司年,握着拐杖的手都在輕輕顫抖,可愣是不敢上前。仿佛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夢,又驚訝于司年過于年輕的臉龐,怕不小心唐突了他。
“爺爺,我們先進去吧。”段章适時上前扶住了他。
“好、好。”段崇點點頭,強壓下心潮澎湃,克制地往旁邊讓了一步:“司先生請,老頭子給您帶路。”
司年沒說話,他知道此時無論自己說什麽,段崇估計都聽不進去,倒不如順着他,過了今日也就好了。思及此,他便擡腳往裏走。
段崇連忙跟上,雖然司年年輕的臉讓他容易走神,可還是擺正了晚輩的态度。還得是不卑不亢的晚輩,因此脊背挺得老直了,仿佛這麽多年撐着的拐杖都是裝飾品。
段章伸手扶他,還被他拍掉,偷偷瞪了他一眼。而後一個讓人眼花的走位,就把段章給擠到了後邊。
段章:“…………”
司年假裝不知道祖孫兩個的小動作,抄着手走得不緊不慢。
落在最後邊的李叔卻有些憂心忡忡,他是真的沒想到,那天在外院梨樹下跟段章暧昧牽手的年輕人就是老爺子的恩人吶。
報恩報到歪裏去了,這可咋辦啊。
愁。
李叔僅剩的幾根頭發岌岌可危,在這初夏的和風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脫落。院牆上踮腳行走的黑貓瞥了他一眼,心裏也同樣憂心忡忡。
那個可怕的大妖怪又來了,這次一定要躲遠點,可不能再被抓住了。
席上,司年被安排着坐了主位。他大大方方地坐下,十八道菜,一眼掃過去竟都是他喜歡吃的。
他不禁看向段章:你安排的?
段章:當然。
段崇仍舊沒有發現恩人和大孫子的眼神交鋒,絞盡腦汁斟酌着詞句,想要将父親的叮囑和這麽多年來段家從沒有忘懷過他的心情告訴他。時光易逝啊,眨眼間他也從一個聽故事的黃毛小子變成頭發花白的老頭了。
可每每看到司年那張年輕的臉和那新潮的打扮,段崇就又覺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吃飯吧。”司年坐了主位,便自然而然地掌握了主動。平靜的語氣像夏日裏的冷冽清泉,讓段崇倏然平靜下來。
他擡眸看了眼坐在對面一臉平靜的孫子,在心裏嘆了口氣——到底是老了,不如年輕人更沉得住氣。
這麽想着,他便忍不住多留意着段章。看到他親手舀了一碗湯放在司年手邊,詫異的同時不禁老懷大慰。
到底是長大了,懂事了,前兩個月還不信恩人的存在,現在不僅把事情處理得妥妥帖帖,還會照顧人了,不錯。
不愧是他們老段家的孫子。
吃過晚飯,段崇又請司年去花園裏小坐。這花園就是段章和金玉初次約見的地方,兩人在那頂油紙傘下坐着,段章就在一旁給他們沏茶。
看,他早料到過的,司年一出現,他立馬就會淪為倒茶小弟。
這時候,段崇才終于談起舊事來。
“父親當年在您離開後不久,就想辦法去了國外留學。剛開始他想學一門技術,後來發現學什麽都不如從商,于是又改學貿易,因此多費了一些時間。等到他回國的時候,已經是十年之後了。他一直在打聽您的消息,可那時的妖界似乎動蕩得很,段家還沒什麽根基,能打聽到的消息也少,慢慢的,當年那些知情人好像就都不在了,找不到了。也就是這幾年,我又機緣巧合找到了那位金先生,這才又得到了您的消息。”
聞言,司年接過段章遞來的茶,感受着杯壁上的溫度,眼底卻似有冷意。只是這冷意不針對任何人,恰似1907年的寒冬。
他坐困鶴山,可對于外界發生的一切都有耳聞。寒冬過後十年間,妖界動蕩,尤其四九城裏更加不安定。
先是他被放逐,後是無淮子、六爺先後離世,商四緊接着陷入沉眠,北區傅西棠那兒也出了問題,最後還能剩下誰獨善其身呢?
沒有的,一個也沒有。
短短十年,對妖怪來說只不過彈指一瞬,可整片天地似乎都變了樣子,再不複當年初華大戲園裏群妖聚首賞雪聽戲的盛況了。
“爺爺,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不管怎樣,回來了就好了。”段章如是說。
“是啊,回來了就好了。”段崇點着頭,心裏一陣唏噓。許是也感覺到司年不願意多提從前的事兒,他便也端起茶杯來,吹了吹杯面上飄起的霧氣,挑些不痛不癢的事情說了。這裏面大多是有關于段既明的,像是替段既明在彙報後半生的生活。其中又摻雜着幾句埋汰段章的話,說他脾氣太倔,心又不細,讓司年多擔待些,有什麽事盡管讓段章去辦。
聞言,司年轉頭瞧着那位脾氣很倔的小朋友,挑了挑眉。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四本書,四九城裏的人物基本都齊了,不管是死是活。賞雪聽戲的場景倒是可以寫一寫,畢竟哪怕是在當年,要把這些人湊齊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是不可複制的光景。大家想看的話,番外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