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雨
雷打驚蟄前,四十九日不見天。
連綿陰雨打濕了庭前的杜鵑,但雨水帶不走滿地殘紅,它們被人細心地拾起、清洗,放在一個小竹籃裏。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探入竹籃拈起了幾片花瓣,白皙的手指在一片嫣紅中流連,撣去些許水滴。然而這些花瓣并非用來泡茶,那只手輕輕一抛,便将它們丢入身前的烏金盤龍爐。
這是一個丹爐,爐子并不大,只半米高,耳小肚圓,像個生氣的河豚。就連盤繞爐身的那條五爪金龍,都胖得憨态可掬。
但這爐子裏燃燒着的東西,可一點也不可愛。
花瓣、硫磺、銀塊,等等,甚至還有一截散發着古怪香氣的不知是什麽品種的樹枝,被胡亂地丢在裏頭,可見丹爐的主人并不谙正确的煉丹之道。
不一會兒,泛着青藍的火苗就開始顫動,熱氣在沸騰,龍口裏飄出一股不祥的味道。
庭院裏,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藏着幾句嘀咕。
“快看,又要炸了……”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第九百九十八次?”
“最近這天兒不好,別把山震塌了,西邊不是還有個墳堆嗎,到時候棺材都給震出來,可吓人……”
“你一個妖怪還怕死屍?”
“對了,上次你吃的蘑菇就是人家墳頭上采的。”
“靠!”
“……”
“炸了炸了炸了!”
“噗!”卻是一聲悶響。
那人伸手摁住了爐蓋,指間微光湧動,直接将所有波動都扼殺在爐子裏面。可那爐身上的小金龍卻似活過來一般,甩着尾巴探起頭來,極其嫌棄地吐出一堆黑色廢渣,吊着眼睛,說:“這什麽玩意兒,老子要吐了。”
“你已經吐了。”那人随手将黑色廢渣揮進垃圾桶,語氣不鹹不淡。他本是席地而坐,沒穿鞋子,裏衣外頭罩着件黑色紗衣,倒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如今煙散了,他取過旁邊的丹道古籍蹙眉看了兩眼,又興致缺缺地丢開,懶散地側卧在地。便似現了原形的妖精,沒了那仙氣,墜落凡間化作哪個高門裏醉生夢死的風流貴少。那雙天生自帶眼線的勾人雙眸望着庭中的風雨,裏頭寫滿了無趣。
小金龍安靜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說道:“主人給你設下的時限早到了,這結界又困不住你。你如果真那麽無聊,幹嘛不下山去看看?我聽金玉說,現在的世界跟以前可大不一樣了,新鮮的事情多着呢,手機電腦、飛機游艇,還有外賣,有趣又好玩,你說我們這山上連網絡都沒有,你留在這裏幹什麽?”
那人沒回答,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地板,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風雨聲忽然大了,引得滿院杜鵑哀鳴。
“你不知道,大家都不敢告訴你,你離開以後,四九城裏的那些妖都說你瘋了,回不去了。堂堂南區老大,屠夫司年,這麽被人編排你都不管?我以前可沒見你這麽心善。”
聞言,司年終于微微眯起眼,最後卻也只有一聲嗤笑。
小金龍知道這人最聽不得別人勸,但又不得不說:“這兒雖然有結界,可道觀沒了主人,能撐住這百餘年已經快到極限了,結界遲早會破。你不下山,他們都不下山,都跟個破道觀死磕,圖什麽?”
司年擡起眼簾,反問:“你又圖什麽?”
“我圖自由啊。”小金龍答得爽快:“我又沒長腳,你不帶我出去,我不得永遠都待在這兒。”
小金龍其實看不太明白,這人剛被送進道觀的時候,一身殺氣重得很,成天想出去。可現在能出去了,他又不走了。
“行了,你想出去,就讓金玉帶你去。”司年揉着肩坐起來,似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目光向庭中一掃,陡然冷冽。
“你們嘀嘀咕咕的,當我沒聽見?”
話音落下,只有風雨的庭中立刻滾出兩個身影來。高個的一頭板寸,五官周正,笑容憨直。矮個的長着一對小虎牙,面容白淨,眼神靈動。
可他倆還沒說話,就被一聲“閉嘴”堵住了口。
司年站起來,紗衣随着他的走動飄搖,似天邊那抹即将要落下來的黑色的雲。黑雲飄進了裏屋,只留下餘音淼淼。
“等金玉回來了,讓他來見我。”
虎牙和寸頭對視一眼,又齊齊湊向丹爐,做賊似的壓低了聲音問:“你問出什麽沒有?老大到底打算什麽時候下山啊?”
小金龍揚起頭:“你們不是都聽見了嗎?我問出個屁。”
“你整天跟他在一塊兒你不知道嗎?”
“你們整天聽牆角你們不知道嗎?”
雙方皆是無話可說,于是兩妖一爐在廊下排排坐,對着春雨,坐困愁城。
半晌,虎牙支着下巴說:“你們說,其他的妖怪們,在大城市裏都是怎麽生活的呢?聽說現在大城市生活壓力很大哦,要讀書找工作還要還房貸,幾十年都不一定買得起一個廁所,更別說讨老婆,這也太可怕了吧。”
小金龍吊着眼睛:“人類都能活,你不能活?”
虎牙誇張地瞪大了眼睛:“我只是一個長在山溝溝裏的柔弱的小妖怪,人類多可怕啊!”
旁邊的寸頭只有憨笑。
末了,小金龍道:“反正這山一定得下,主人曾經說過,從紅塵中來的,必定得回到紅塵中去。”
另一邊,回了裏屋的司年沒有休息。窗半開着,能看到遠山上的煙雨,他在竹塌上自己跟自己下棋玩了一會兒,隐約聽見後山又有異響,輕“啧”一聲,便撐傘出了門。
他是從後門出去的,這麽多年他一直住在道觀的客舍,從這裏出去,恰好是一條通往山頂的石階。
綠竹小傘盛放在竹林裏,他拾級而上,聽雨滴穿林打葉,看滿目青蔥翠綠,心裏本該更顯幽靜,可風中總隐約傳來人世的喧嚣聲。
他的腳步加快,前方是個茅草亭,亭名無垢。
站在亭中,風裏夾雜的聲音更清晰了。有行人急匆匆避雨的腳步聲,有小孩兒的哭鬧聲,有年輕情侶不耐煩的争吵,甚至還有山下人家炒菜時鍋鏟觸碰鐵鍋的聲音。
一切的聲音,仿佛都在催促他,你該下山了。
司年擡頭望,鶴山上的結界确實越來越薄。過不了多久,不止這些聲音會透過來,恐怕整個鶴山都會被埋在人間的煙火裏。
他不由回望,距離後門不遠處的山泉旁矗立着一塊巨石,巨石上斧鑿兩個大字——照野。
照野是道觀的名字。
鶴山,照野觀,被巨大結界隔絕于世的地方,對于生活在鶴山的妖怪來說,是牢籠,也是樂園。
結界的封閉避免了世間一切紛擾,可作為一個連手機都沒有用過的老古董,司年也說不清楚是他們抛棄了時代,還是時代抛棄了他們。
小金龍說,四九城裏的妖怪都以為他瘋了。可照野觀,不就是一個瘋妖院?被關在這裏的妖怪,哪一個不是末路狂徒。
新時代來臨,他們自然也該走上新的路。
司年也不是不想下山,只是……
恰在此時,林中草葉輕顫,走出一個人來。這人穿着一身西裝,頭上還塗着發膠,梳着一個追趕在潮流前線的發型,未語先笑,不像個妖怪,像個精明商人。
“果然在這裏。”金玉撣了撣衣服上的水跨入亭中,跟司年并肩站着,順着他的視線看出去,說:“剛才走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元晝他們又在後山打架,崩了一大塊山石。現在正在緊張收拾殘局,就怕你過去呢。”
司年不予置評。
金玉笑笑,又說:“我這次去北京,專程拜訪了其他幾區。西區是個新來的,東區和北區還是原先那兩位,大家都是重情義、念舊情的,托我問一句,您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司年挑眉:“原話?”
“原話……”金玉摸了摸鼻子:“四爺問您死了沒有?沒死好滾回去上班了。現在當不成地主不能圈地也不能收保護費更不能打打殺殺了,但是工資很高,五險一金,還有團建。”
這都他媽的什麽玩意兒?
司年聽得直想翻白眼,但好歹克制住了。揉揉眉心,他問:“那件事你打聽到多少?”
金玉搖頭:“線索太少了,人海茫茫要哪裏去找?不過,既然卦象上說緣分就在這個月,那不需要刻意找,自然而然就會遇到的,不用着急。”
“你看我像着急的樣子嗎?”
挺像的。
金玉惜命,面對赫赫有名的屠夫,當然不會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而且作為一個合格的情報販子,他絕對是專業的。
“如果需要,我可以繼續找,但距離卦象上顯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微笑道。
司年其實真的不急,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一輩子都找不到卦象上說的那個人,因為那是個——姻緣卦。
半個月前,就在他“刑滿釋放”的那一天,他得到了将他關押在這裏的人、也就是道觀主人遺留下來的一份禮物,即他離開前為司年算的一卦。
卦象顯示,他将在驚蟄過後的一個月內,遇見自己的真命天子。
真命什麽?真什麽天子?命什麽?
這是個男人吧?
我也是個男的吧?
這是做什麽?奉天道之命行斷袖之事嗎?
無淮子那個萬惡的假道士,生怕他看不清楚,竟然還把“真命天子”這四個字給他用朱砂圈了出來,附贈一句“百年好合”。這讓司年還怎麽好好下山,就算要下山,他也得先把這該死的道觀連山一起給炸了。
他讓金玉去查卦象上的那個人,自然也是為了躲開他。
姻緣算什麽?
姻緣如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