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短短的八個字,弘歷卻嗅到了其中委屈的意味。此刻的和珅略顯頹喪,從前那些時常會冒出來的棱角仿佛都消失殆盡,他不再像最初那樣梗着脖子和弘歷争辯。坐到了內務府總管的位置上,他也總算學會了沉默的抗争。
和珅越是沉默,弘歷便越是不安。他開始回想這一世和珅的為官際遇:任翰林院侍讀時手上沒有實權,還總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晃悠,貪墨的幾率大大減少了;而今代內務府總管上任不到半年,東巡的差事雖有油水,可也夠和珅忙活的了,更何況一路上和珅都跟在弘歷身邊,就算有那份貪的心思,弘歷也有把握把它掐滅。
指責這一世的和珅是貪墨大戶,确實是冤枉他了。弘歷冷靜下來想通了這層,再看和珅蒼白的臉色,便越發後悔自己在氣頭上的口不擇言。
“和珅……方才是朕沖動了,可這等通風報信之事,以後也不可再有了。若日後再被發現,朕絕不姑息。”弘歷的語氣軟了下來。
和珅聞言一愣,又是這樣。每次弘歷生氣,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能讓說一不二的帝王率先讓步,自己大概真的是滿朝上下的第一人。這樣想着,和珅原本複雜的心情莫名地添了一絲竊喜。
“奴才謹遵聖谕。”和珅的臉色也漸漸回暖,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于無形。
十格格雖然把空間留給了二人,卻并沒有走遠,而是偷偷躲在暗處觀望亭子裏的動靜。見和珅随着弘歷下了亭子,便瞅準機會蹦出來。
“皇阿瑪,涿州就沒有什麽好去處麽,成日呆在行宮裏和十五哥那個臭棋簍子下棋,我都快悶死了。”十公主蔫蔫地瞧着弘歷,女兒家的心思早就飛到行宮牆外去了。
和珅聞言笑道:“皇上,奴才有個法子,可以給公主解悶,就是不知道皇上應不應允?”
弘歷聽他這個說,也被勾起了興趣:“說來聽聽。”
“依奴才看,與其和陳新承耗在這行宮裏,到哪兒都跟着一大班子侍衛,倒不如微服出巡有意思。”
十格格眼睛一亮:“這個主意好,咱們喬裝了出去,正好能看看涿州的民風民情。”
弘歷略一思索,笑道:“就你鬼點子多,就依你一回。”
弘歷一行五人換了尋常富貴人家的衣裳,帶上些許銀兩,輕裝出了行宮的大門,坐上和珅備好的馬車,往柳河營的集市去了。
在離集市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衆人便都下了馬車,沿途一路邊走邊看。集市上熙熙攘攘,百貨畢聚,販賣牛羊等牲畜和農具的商戶最多,除此之外還有賣日用百貨和筆墨紙硯的。
說起來,和珅也和大家一樣,第一次親眼看到清代的集市:乾隆盛世,物産豐饒,在集市上就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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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正走着,忽然聽見前方傳來了鑼鼓的聲響。十格格此刻就像只興奮的小鹿,眼看着就要紮進人堆裏,牽着永琰的手險些松開了。
衆人只好都跟上去,原來那人堆裏搭着個簡陋的戲臺。臺上民間藝人正在打“十不閑”招攬看客,鑼镲有節奏地響了好一陣。将圍觀群衆的興致都調動起來,方見一人上臺。那人的架勢一看就是地方戲班裏的渾門弟子,專靠街頭賣藝為生。
這回他表演的是單口蓮花落:“臺下諸位聽我講,卻說八閩之地一巡按,生的是俊逸貌美比潘安。一介凡夫胡天保,色膽包天起歹念,窺視巡按解相思。事敗慘遭人盤問,酷刑加身赴黃泉。一夕魂歸地府時,陰司鬼差憐其癡。閻王老爺發話來,着封爾為“兔兒神”,專佑斷袖相悅事。”
今日這單口蓮花落,講的是一件民間的逸聞。說是在福建地區,有一位貌比潘安的官員。當地一個名叫胡天保的平頭小子,對那官員一見傾心。時常尾随那人到各地辦差,終于有一天被發現了。小夥子在重刑逼問之下,吐露了自己對官員的一片真心。怎料那官員卻惱羞成怒,将他殺害。胡天保魂歸地府,閻王爺可憐他的一片癡心,便将他封作“兔兒神”,專門庇佑天下兩位男子相悅之事。
十格兒聽到緊要關頭,胡天保要被殺害之處,急得直跺腳:“太過分了,那官員怎麽這樣,不過是表達了愛慕之情,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弘歷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問道:“對于兩位男子相悅之事,你們怎麽看?”
十格兒搶先應道:“我認為世間情愛都是一般道理,不論男女,只要彼此都交付真心,便一樣地動人。”
永璂笑道:“人小鬼大,你哪裏懂情愛?我倒是覺得,胡天保的做法實在為人所不齒。那官員明明不愛他,他卻偏要死纏爛打,惹人厭煩,自己惹的禍,怨不得旁人。”
和珅在永璂說話時,偷偷地瞥了一眼弘歷,弘歷的唇緊緊地抿着,繃成了一條直線。
“永琰,你說說看。”弘歷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着的永琰。
“兒臣……我認為男子相戀,違背天理倫常與祖宗之法。胡天保的下場,純屬咎由自取。”
弘歷嘆息一聲,沒再問和珅的意見,只是輕聲道:“走吧……這兒太吵了,尋個安靜的地方。”
和珅卻忽然道:“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弘歷蹙着眉揮了揮手:“你說吧。”
和珅緩緩道:“我覺得男男相戀與男歡女愛,差異之在性別,其情愛的本質是一樣的。因而胡天保之于那位官員的感情,委實動人真摯。他追随那位官員的年歲不短,忍受着沒有回應的孤寂走下去,我覺得他很執着。世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卻能遵從自己的內心,我覺得他很勇敢。”
弘歷聞言擡起頭,滿臉詫異地望着和珅。一雙眼眸深處陡然迸發出的欣喜,讓和珅與之對視,竟有一種幾欲落淚的沖動。
“你……真是這麽想的?”弘歷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和珅直視着弘歷的眼睛,颔首道:“是。”
在這一方嘈雜的小天地裏,被各種聲音覆蓋着,兩人之間暧昧的氛圍被沖淡了些許。
十格格聽了和珅的說辭,拍手笑道:“和珅,你果然是性情中人。這胡天保确實是個執着勇敢的,我将來一定要嫁給一個真心喜歡的人。”
弘歷回過神來,唇邊泛起一抹淺笑:“和珅,你別将朕的十格兒教壞了。”
十格格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一行人繼續向前,直到和珅腹內傳來了一聲轟鳴。
走在他身邊的弘歷笑着瞥了他一眼:“餓了?”
和珅直言道:“的确餓了呢,那前頭有一家醉仙樓,不知皇公子可願請客?”
弘歷見他目光清朗地瞧着自己,登時心情大好,輕道一聲:“走吧。”便率先往那酒樓去了。
一進門,菜肴的香氣就撲鼻而來。此刻正是飯點,大堂裏幾乎座無虛席,碗碟筷箸的碰撞聲,茶餘飯後的談天聲将整個酒樓裝點得極為熱鬧。
跑堂的小二瞧見弘歷進門,眼珠子一轉就将他上下打量了個遍。瞧着他一身貴氣的裝束,語氣登時熱絡起來:“幾位爺,這是要大堂還是雅間?”
和珅笑道:“備一間朝外街的雅間。”
小二歡快地應道:“好咧,幾位爺樓上請。”
樓上的雅間比起大堂要清淨許多,和珅先用袖子在弘歷的座椅上擦了擦,而後才讓與弘歷坐下。待到各自坐定,店小二一面倒水,一面問道:“聽幾位爺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實不相瞞,我們是從京城來的,外出經過此地,小二哥有什麽好介紹?”和珅接過話頭。
“原來是京城來的貴客,我們這兒最有名的就是鍋包肘子、醬汁瓦塊魚,還有本店的招牌燒鴨……”小二報了一溜兒的菜名。
和珅仔細聽了一陣,偏頭溫聲道:“可有皇公子忌口的菜肴。”
弘歷搖搖頭,衆人也都無異議,和珅便吩咐道:“就點你方才報的那些菜。”
小二歡天喜地地走了,和珅卻感覺有一道視線投在他身上。偏頭望去,弘歷望着他的目光複雜難言,似是困惑不解,又夾雜着猶豫猜疑。
弘歷見和珅看過來,忽然問道:“你方才……可是點了燒鴨?”
和珅點點頭:“皇公子是有忌口麽?”
話音剛落,弘歷的臉色就變得十分古怪,看得和珅不明所以。
待菜肴上來,和珅每次将筷子伸向那碟子燒鴨,就感受到弘歷灼灼的目光緊盯着他的手,像是要将他手中的筷子奪過去一般。
和珅摸了摸鼻子,用公筷夾了一塊鴨肉,放進弘歷的碗中:“皇上……您嘗嘗看。”
弘歷瞧着碗裏色澤金黃、醬汁飽滿的鴨肉,小心地放入口中,外酥裏嫩的口感讓他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那邊廂永璂笑道:“沒想到這小小的涿州,竟藏着這樣的美味,就是比起宮中膳食,也毫不遜色。”
和珅見弘歷吃上了,便再次将筷子伸上那盤燒鴨,沒想到弘歷的目光又緊随其後看了過來。和珅一咬牙,頂着那目光夾了一塊。燒鴨入口,醬汁的濃香讓他暫時忘卻了弘歷的注視。
弘歷看着和珅坐在他身邊,毫無顧忌地大快朵頤,這種體驗讓他倍感新奇。從前都是他吃着,別人看着,就連上輩子南巡時,和珅也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伺候他用飯。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面對着一大桌豐盛的菜肴,卻從未像如今這般,覺得用膳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
正想着,和珅沒忍住打了個飽嗝。和弘歷斯文的吃像比起來,和珅的吃法簡直就是風卷殘雲。
見弘歷看過來,和珅彎起了唇角。不想下一秒,弘歷擡手指了指嘴角,從袖中掏出明黃的手帕,笑道:“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