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陳新承此時就算再遲鈍,也知道弘歷動怒了。他匍匐在地,哀聲道:“皇……皇上……下官萬死不敢有這樣的想法啊,下官只是……”
陳新承吞吞吐吐的,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只是什麽?上趕着讓朕查賬,生怕朕不知道你這幾本賬面做得有多漂亮?簡直就是此地無銀。”
陳新承只能不住地磕頭,待他戰戰兢兢地擡起頭時,早就連弘歷的人影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旁的和珅,陰着一張臉看着他。
“和大人……”陳新承擦了擦臉上的灰,脫力地癱坐在地上。
“陳大人,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我特地趕在東巡之前知會你,讓你做好接駕的準備,你就是這麽做的?”
陳新承的眉頭皺成了死結,苦着臉道:“和大人,下官這不是為了迎駕,特地做了賬本,想讨皇上個高興麽。”
和珅見他一本正經地應答,頓時哭笑不得。
“陳大人,我讓你準備,不是讓你一來就把新做的賬本擺到皇上面前。這不是明擺着告訴皇上,官府的賬目有貓膩麽?”
陳新承哭喪着臉,仿佛看到自己的仕途走到了盡頭。
和珅此刻也顧不上陳新承,他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循着侍衛的蹤跡,找到弘歷的去處。
偌大的湖上結了厚厚的冰,弘歷獨自站在湖心的亭子裏,遠遠看去背影有些寂寥。
和珅剛想上前去,卻被湖邊的侍衛攔住了:“和大人,皇上吩咐了,若是您來了,不許您到亭中去。”
和珅強笑道:“我找皇上有要事,能否通融一下?”
侍衛板着臉搖了搖頭:“抱歉了和大人,君命不可違。”
和珅看了看亭中的人,忽然不死心地大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報,皇上……讓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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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弘歷卻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喊一般,甚至連一個回眸都欠奉。
和珅喊了半晌,嗓子都有些啞了,弘歷卻依然無動于衷。一旁的侍衛看着,也禁不住開口勸道:“和大人,您請回吧。”
和珅失魂落魄地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正出神間,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了說話聲。
“我真搞不懂,皇阿瑪為什麽突然生這麽大的氣,不就是臨時做了幾本賬本麽。”
“十五哥,你真是越來越笨了。他主動将賬本呈上來,明擺着就是心虛。要是賬目沒問題,好好的怎麽會想到請皇阿瑪禦覽賬本啊?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這就叫不打自招。”
“十格兒說得對,不過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永璂話音剛落,就聽到路旁傳來腳步聲,忙輕喝一聲:“誰?”
和珅從容地走到三人面前,行禮道:“和珅參見過衆位阿哥、格格。”
十格格瞧見是和珅,俏皮地笑道:“和大人平日裏都忙着辦差,好難得才能撞見一次。”
比起十格格的熱情熟絡,永璂和永琰的反應就要冷淡得多,只是稍稍點了點頭。
打過招呼,十格格又想起方才永璂沒說全的話,笑着問道:“十二哥,你說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皇阿瑪到底在氣什麽?”
永璂意味深長地瞥了和珅一眼:“以陳新承那樣的資質,能想到重修賬本這一項,一定是有人提點過了。那兩大摞賬本,哪是一兩天功夫能夠修完的。還有這行宮內部,許多建築都翻新過,處處透着迎駕的意思。皇阿瑪氣的不單單是陳新承的做法,還有那個給陳新承通風報信的人。”
永璂每說一句,和珅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東巡的路線,是他會同朝中重臣共同商讨,經由皇上過目後定下來的。涿州只是個小地方,皇帝駕臨或駐跸是罕有的事。而陳新承此番的做法,卻是篤定皇上一定會在涿州駐跸。
這其中的貓膩,連永璂都能看出來,更別說弘歷了。至于這個通風報信的人是誰,沒有人會比總管東巡事務的和珅嫌疑更大。
一時間在場的四個人,除了永琰都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十格格朝和珅方才走過來的方向看了看,柔聲問道:“和大人是已經見到皇阿瑪了?”
和珅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皇上……已經不願意見奴才了。”
十格格略一尋思,随即沖和珅道:“你随我來。”
和珅跟在十公主身後,回到弘歷所在的湖邊。侍衛看見和珅,剛欲阻攔,就被十格格叫住了:“你們不放和珅進去,那我呢?”
一衆侍衛都不敢攔她,恭謹地應道:“公主請。”
十公主蹑手蹑腳地走上了湖心亭,像只貓兒似的跳起來捂住了弘歷的眼睛。
弘歷摁住她的手,那點子郁悶的心情都不翼而飛了,他笑罵道:“十格兒,你是越來越調皮了。”
誰料想十格格竟扭過頭去,并不理會身後的皇帝。弘歷哭笑不得,只得推她道:“這脾氣倒是越發大了,怎的不理人了?”
十格格這才轉過身,嘟囔道:“難道就許皇阿瑪不見人,不許女兒不理人?”
說話間,眼神不住地往湖邊瞟。
弘歷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和珅站在湖邊。
十格格見他發現了和珅,便趁熱打鐵道:“皇阿瑪,和珅想見您,您就讓他過來吧。”
弘歷板起臉,沉聲道:“他去找你來當說客?”
十格格連忙搖頭:“不,是女兒自己提出幫他的。”
弘歷看着小女兒靈動的眼神,裏頭透出點天真的渴盼,讓人不忍拒絕:“罷了,讓他過來吧。”
到底是小孩子,弘歷一首肯,十格格就歡快地沖湖邊揮手。待和珅上了亭子,便識趣的将空間留予二人,臨走了還向和珅做了個鬼臉。
弘歷望着小女兒離去的背影,蹙眉道:“朕沒想到你還有這等能耐,竟能請得動十公主來替你說情。朕這個女兒好像一直待你很親近,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和珅笑道:“十公主宅心仁厚,聰慧過人,她願與奴才親近,是奴才的福分。”
弘歷聞言瞥了他一眼,冷聲道:“福分再深厚,要是不加珍惜,也總有耗盡的那一天。”
和珅在他淩厲的注視下,忽然道:“奴才知罪。”
弘歷在亭中來回踱着步,狀似不解地問道:“哦?你何罪之有啊?”
和珅咬牙道:“奴才不該私自向陳新承透露皇上的東巡線路和駐跸地點。”
弘歷克制着自己的怒氣問道:“你從陳新承那兒,得了多少銀子?”
和珅從袖中掏出三千兩銀票遞給弘歷:“陳新承給奴才的錢財,都在這裏了,共計三千兩。”
弘歷原本心頭火起,在看到那些銀票時,火氣卻消了些許。
“這些銀票,你一直貼身帶着?”弘歷詫異道。
“奴才分文未花,原想尋個合适的時機呈與皇上,不想皇上火眼金睛……”
一陣冷風吹來,弘歷打量着和珅膝蓋下冰冷的地面,嘆了口氣,上前将他扶起。
“和珅,你告訴朕,為什麽要這麽做?”
“奴才想着,這樣一來皇上東巡一路所見的就都是好事、樂事。太後高興、皇上高興、阿哥格格們也高興。”
弘歷嗤笑一聲:“好事?和珅,你是真糊塗還是假懵懂?朕告訴你,你這叫欺君,是要殺頭的罪過。”
見和珅不再言語,弘歷又道:“我再問你,如果今日朕沒有發現端倪,這三千兩銀票你打算如何處置?”
和珅一愣,他知道弘歷話裏的意思,弘歷不信他。轉瞬間,他突然明白,也許今日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弘歷都是不信的。
弘歷不信他會将銀票上繳,不信他說的理由。可他偏偏無法對弘歷說,自打負責東巡總務以來,他便寝食難安。就拿涿州一處來說,如果他不提前知會陳新承,待到弘歷心血來潮想要看賬本,必然會發現賬目上的漏洞和問題。涿州只是諸多省份中的一個小地方,在這之後,還會經過越來越多地方。古語有雲水清則無魚,每一處地方都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問題。當這些問題一件又一件地被弘歷發現時,那個向來不可一世的帝王會作何反應,和珅不敢想象。
他更沒有辦法對弘歷說,人在朝堂便身不由己。從前他以為自己可以一身清正地對貪墨說不,但當他真的進入這個圈子時,卻發現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像國泰那樣的大貪官是極少的,官場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有小毛病,卻無大問題。每當遇上這種情況,和珅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在小心翼翼地維護一種平衡,竭力想使各方都滿意。遇上弘歷的眼神,他識趣地沉默了。
“既然皇上不相信奴才的話,又何必再問呢?”就算是籌備東巡最忙碌的時候,和珅都從未感受過這種刻骨的疲憊。
“朕憑什麽相信你?你以為朕不知道麽,你和珅背着朕貪墨了多少銀子。這還只是一個陳新承就三千兩,東巡一路上還會有數不清的“陳新承”,你在朕面前裝什麽清廉?”
和珅難以置信地直視着弘歷,一時間連君臣之儀都顧不上了。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一直戰戰兢兢、用盡全力守住自己的底線。如今卻被弘歷一句話全盤推翻了,可怕的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所有的辯白都虛弱無力。
弘歷望着和珅煞白的臉色,既心疼又帶了些隐隐的快意,就像是終于把心頭憋着的那口氣發洩了出來。
“那皇上……打算怎麽懲處奴才呢?”和珅的目光聚焦于遠處的一個光點,聲音裏充滿了無力感:“是抄家下獄,還是流放充軍?”
弘歷愣住了,他敏銳地察覺到有哪裏不對。和珅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既沒有聲嘶力竭的争辯,也沒有哭喊着求饒。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在此刻啞了火,蒼白的面容配上渙散的目光讓弘歷莫名地心慌。
弘歷頓了頓,開口道:“你就不打算說點什麽?”
和珅唇邊勾起了一抹嘲諷的微笑,一字一句緩緩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