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額爾登被拖了下去,直面死亡的陰影籠罩着軍帳內的大小官兵。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了。衆人麻木地看着和珅重新坐上官座,開口打破壓抑的沉默:“知道我為什麽要處置額爾登麽?”
“作為将領,他貪生怕死,置國家大義、同僚生死于不顧。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同情他,但你們想過如今被困木邦的明瑞将軍,遲遲等不到援兵的絕望麽?”見左右的官兵都耷拉着腦袋不吭聲,和珅冷聲道:“今日明瑞将軍被困,額爾登可以見死不救;明日輪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也會這樣畏縮不前。列位都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吧。”
“可……可北路軍只有一萬兵馬,貿然前去營救無異于以卵擊石,白白送死啊。”譚三格眉頭緊蹙,怆然道:“他們一個火雷轟過來,我們的兵傷亡慘重,這仗叫我們如何打?”
和珅長嘆一聲:“譚大人,你糊塗啊!此番你們若不去救援,明瑞将軍怕是兇多吉少。一旦他有個萬一,你們這些北路軍的将領,哪個能讨得了好?就算皇上仁厚,饒你們一命,可明瑞将軍是什麽身份,軍機處的傅大人會輕易放過你們?”
見譚三格變了臉色,和珅複又溫聲勸道:“不去救人是死,放手一搏卻還有一線生機。男子漢大丈夫,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是?”
譚三格還未答話,帳中就傳來了一句中氣十足的:“是。”和珅循聲望去,就見一身形偉岸的男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上座。
“說話者何人?”和珅朗聲問道。
“末将海蘭察,自請增援明瑞将軍,以解木邦之圍。”男子聲如洪鐘,話語間中氣十足。
和珅眼前一亮,多拉爾·海蘭察,乾隆朝的頭等侍衛,赫赫有名的紫光閣功臣,沒想到竟在征緬北路軍中碰見了。
“北路軍只有一萬将士,你就不怕緬軍的火器?”
“怕?打從我投軍那天起,就不知道什麽是怕。要拖爺爺我陪葬,也得看那幫緬人有沒有這般本事。”
“好,這才是鐵骨铮铮的真男兒。即日起海蘭察繼任北路軍統帥,全速奔赴木邦,增援明瑞将軍。”
譚三格沒想到,和珅三兩下就将軍中的格局換了個徹底。海蘭察天生就是個将才,在他的激勵下,原本消極懈怠的北路軍很快振作起來,僅用了三日便越過畹町,直奔木邦。
這一日,海蘭察收到了明瑞的傳書,得知作戰經驗豐富的明瑞沒有坐以待斃。他帶領将士牽制着前頭的一小股敵人,邊打邊向畹町方向撤退。不日将到達木邦于畹町之間的一個據點:小孟育。
“小孟育?”和珅埋頭去看沙盤。
Advertisement
從海蘭察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見他的側臉。數日以來,和珅吃住都同将士們一起,日夜騎着馬往木邦趕,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清減。海蘭察原以為,這位欽差大人,只有一張利嘴,論起實幹來,就像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不曾想那樣艱苦的條件,他都能咬牙撐過來,倒和尋常的讀書人截然不同。海蘭察知道自己是個粗人,肚子裏沒有半點墨水,遇事也願意主動向和珅請教。明瑞的傳書,他也第一時間轉呈給和珅。
“明瑞将軍真是神将,在那樣的狀況下竟然還能牽制着敵人,有條不紊地撤退,替我們節省了不少功夫。”和珅的目光聚焦在畹町和木邦之間的小孟育,沖海蘭察正色道:“北路軍配合明瑞将軍,一前一後夾擊小孟育,反包圍這處的緬軍。至于追兵,兩軍彙合後再合力反擊。”
待北路軍兵臨小孟育城下,和珅才親身體會到,大清與緬邦在軍備上的差距。緬邦雖無力造出威遠大将軍之類的重型大炮,卻有能夠近制敵人的“萬人敵”蓄勢待發。任憑城下有千軍萬馬,一旦被“萬人敵”的火力所傷,士兵傷口潰爛,難以救治。反觀清軍,士兵手裏握的都是冷兵器,還停留在與人肉搏的階段,在邊境潮濕的氣候下,冷兵器的殺傷力大減。
正想着,明瑞的人馬已經開始攻城。北路軍這頭,将士都被神勇的主将帶動起來,一個個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仿佛自己是鐵澆鋼築,火雷打在身上都察覺不到痛。
清軍雖然在武器裝備上遜于緬邦,可明瑞的軍隊上下一心,很快就打開了一個缺口。海蘭察抓住時機,與明瑞的人馬裏應外合,終于攻下了孟育城。
困局得以圓滿破解,和珅卻高興不起來。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清軍的勝利,是用無數将士的血肉堆起來的。對付一個小小的緬邦,就要犧牲這麽多勇猛的将士。
北路軍成功解救明瑞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城。吳書來原以為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會龍顏大悅,不曾想弘歷神色平靜地聽完了奏報,久久地伫立在疆域圖前。
全盛的帝國,北起額爾古納河,南臨曾母暗沙,西至帕米爾高原,東與日本隔海相望。周邊的小國家,從安南到暹羅,都是大清的藩屬國,就連緬邦也是連年朝貢不斷。
可是在和珅口中,這個雄踞東方的大國,卻有着一些細微的弱點,積聚在一起就足以讓堂堂大國敗在一個蠻夷之邦手上。弘歷打心眼裏拒絕承認這些弱點,然而和珅的話就像一則魔咒,不斷地萦繞在他耳邊。
主将地形不熟,士兵水土不服,糧草供應不足,弘歷知道,這幾條加起來就足以致命。
和珅走後的這些日子,他每日安坐于朝堂之上,卻下意識地瞟向上一世,和珅常站的位置。午夜夢回,是那抹熟悉的身影,中了敵人的埋伏,跌倒在血泊之中。當弘歷一次次從噩夢中中驚醒,他終于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就算和珅安然地歸來,他也快瘋魔了。
平準噶爾、定回部、打金川,弘歷也曾親身經歷過兇險異常的局面,雄才大略的君主從未臨陣退縮過。但這次,弘歷不得不承認:他害怕,怕和珅的死訊變成軍報中冰冰冷冷的兩行字。
“傳朕旨意,征緬大軍拿下木邦後,即刻與緬邦議和,不得貪功戀戰。和談事宜,全權交予和珅負責。”
聖旨傳到邊境,由明瑞總領的一萬五千人馬已經開拔,前往攻克木邦。海蘭察不識字,聽聞皇上要和談,一整日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明瑞卻暗自松了口氣:作為臣子,他奉命征緬,跟随他的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一仗有多難打,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君命不可違,身為将領未能建功立業,是絕無可能回撤關內的。他不怕死,可讓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去送死,就如同用刀淩遲着這個鐵骨漢子的心。
沒想到過了旬月,皇帝的一道旨意讓一切峰回路轉。明瑞不知道是什麽讓弘歷改了主意,和珅卻明白,弘歷這是将他的話聽進去了。
七日後,清緬雙方的人馬在距木邦城三十裏的地方進行和談。緬方的代表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一見和珅便皺起了眉頭:太年輕了。
和珅頂着緬方衆人質疑的目光,坐到了談判的正中位置,明瑞、譚三格等人分坐在兩側。緬方的代表眼珠子轉了轉,望着和珅笑道:“不知這位大人是……”
和珅笑笑,并不答話。在他左側的明瑞冷聲道:“這位是新任雲貴宣撫使,和珅和大人。”
“原來是和大人,失敬失敬。”緬方代表賠笑道。他不認得和珅,卻認得治軍有方的明瑞将軍,連明瑞這樣的人物都要坐在和珅的一側,中間的青年必定不簡單。
“說說你們的條件。”和珅并沒有寒暄的心情,單刀直入地問道。
“我們的王說了,大清是上國,別的要求我們不提,只是這戰俘一項,希望能夠如數釋放。”
和珅未置可否,只是淺笑道:“我們大清有句老話叫禮尚往來,放戰俘可以,同樣的緬方也要全數釋放我方戰俘。”
緬方代表望着和珅未達眼底的笑意,心下忐忑,連忙應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另外,緬邦既是屬國,就要守我大清的規矩,盡一個屬國的本分,每歲的進貢要遵照舊有的奉表依時交納。”
“此次戰役,起因在緬兵侵擾我國邊境,在雲貴地區搶掠百姓的糧食,盜竊百姓的牲畜,更不顧地方官員三番四次的警告,才釀成了大禍。除了每歲規定份例的朝貢物資,緬邦還要賠償八百萬兩邊境損失費。”
和珅每列一項,緬方代表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半晌遲疑道:“和大人你看……我們不比大清,地大物博,八百萬兩就是耗盡民力,我們也籌不出來啊。”
和珅不為所動,自顧自地端起茶飲了一口,笑道:“不急,餘款可以逐年付清。這八百萬兩,就當作是你們花銀子買的教訓,沒有那麽大的胃口,就不要觊觎不屬于你們的羹湯。”
明瑞瞥了和珅一眼,有些驚訝于他的強硬。仿佛在他心中,早就列好了一套條條框框,就等着一個時機,将獵物投進陷阱裏。
緬方代表漲紅了臉,擡手擦了擦額際的汗,原以為這就是全部,不曾想和珅又抛出一記驚雷:“這茶實在是……難喝至極……在下實在為緬王感到惋惜,終日與劣茶為伍。”
緬方衆人心中有氣,卻都敢怒而不敢言。資歷較老的臣子壓抑着火氣道:“緬甸的茶,自然無法與大清相比。”
和珅挑眉笑道:“我倒是有辦法,能讓緬邦上至君王,下至平頭百姓都喝上好茶。我們雲南地區的普洱堪稱茶中一絕,若能開辟滇南商道,将産自關內的普洱由思茅運到緬甸的撣邦,緬邦子民便也能飲上好茶了。”
短短一席話将明瑞等人都震住了。清代打從入關,就一直奉行漢人自古以來重農抑商的思想,在和談上主動提出開辟商道的,和珅絕對是第一人。
明瑞尋思着覺得不妥,在桌底上踢和珅的腳,想要借此提醒他。沒想到緬方的代表喜笑顏開,當即應道:“如此甚好,和大人的提議甚妙,待下官禀報給王上,滇南商道的修築,不日就能動工。”
和珅一面按住了明瑞,示意他稍安勿躁,一面挑眉道:“那就有勞緬邦諸位了,這築道的銀子,恐怕也要貴邦破費了。雲南的藩司府也能出一部分銀子,不過這幾年收成不好,藩司府的庫銀也有限。”
話音剛落,緬邦的官員還未表态,譚三格、湯聘等人就先變了臉色。和珅說得好聽,他們心裏卻清楚,藩司府哪還有存銀啊,每逢戰争,朝廷的款項一到就進了他們的腰包。他們仗着天高皇帝遠,大發戰争財。原想着能夠瞞天過海,沒想到和珅一到雲南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如今還要他們将銀子吐出來修路。
“好說,好說。”緬邦衆人見和珅拍板,一個個喜上眉梢。就算修路的費用由緬方出,也是一本萬利的事,通商貿易賺的銀子才是大頭。
三日談判之期一到,和約敲定,明瑞等人立刻啓程回京複命,一刻不敢耽誤。
臨行前,湯聘趁着四下無人,将一個匣子遞給和珅。
和珅用手掂了掂,匣子很沉。湯聘臉上堆着笑:“和田玉石是上天給雲南的寶貝,經手藝人這麽一雕,不僅模樣漂亮,而且價值連城,還請和大人在皇上面前替卑職多多美言幾句。”
和珅瞥了他一眼,将匣子打開一條縫,裏頭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玉佛。
“湯大人有心了。有尋這物件的時間,還不如好好查點修路的銀子。”和珅将匣子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湯聘。
湯聘見他沒有推拒,滿臉喜色地走了。
直到視線之內沒了湯聘的身影,和珅才冷聲道:“出來吧,戲都演完了,還有什麽好看的?”
海蘭察這才從草堆後頭探出身子,眼睛卻一直盯着和珅手裏的匣子。
“你在這兒做什麽?”和珅問道。
“我尋個偏辟的地兒撒尿,和大人又在做什麽?”海蘭察聲音悶悶的,盯着那匣子就像打量仇人一般。
和珅挑眉笑道:“我知道你在尋思什麽,我只告訴你一句,太後老佛爺的壽辰就要到了。”說完,不待海蘭察反應過來,便徑自抱着匣子離去了。
留下海蘭察在原地,呆呆地摸着後腦勺。
作者有話要說: 花式打滾求評論求收藏~~你們喜歡是我寫文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