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代乾隆年間,京城米市胡同的一處宅子裏,身着寶藍領闊邊長襖的女子一邊替丈夫褪下外衫,一邊輕聲問道:“老爺,今日替呂大人看相,可看出些什麽來?”
郝雲士在四方椅上坐下,喝了口溫熱的茶水,方才不緊不慢道:“這呂鳳雲,将來定會飛黃騰達,位列朝廷一品。”
李氏乖順地替郝雲士揉着肩,聞言雙眼一亮,柔聲道:“妾身聽聞呂大人有一子,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年紀與咱們雛玉相仿。這呂大人既是個有前途的,兩家結為姻親,将來也能幫襯着咱們。”
郝雲士心下一動,也覺得可行。呂鳳雲的祖上乃揚州府人士,現如今在吏部郎中任上,各地官員的調動和升遷都要經過他的手。
不過說到這乾隆朝,就不得不提到那位鼎鼎大名的“肱股之臣”和珅。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都遍布着和珅的門生和爪牙。地方官們想方設法地與和珅攀關系,只要能入了和中堂的眼,何愁沒有錦繡前程。
但這和府,可不是人人都能進的,前些日子,山東歷城縣的縣令跋山涉水來到京城求見和珅,在禦賜的和府門前跪了大半日,這等畢恭畢敬的态度,卻惹得和珅破口大罵:“一個區區七品縣令,也配來求見我!”
可憐的縣官淪為了官場的笑柄,卻也讓郝雲士動了心思:那麽多的地方官想要求見和珅,自己這吏部郎中,不正适合當個中間人,引薦成了,便讓升官之人将金銀奇珍送到和府,如此一來,和珅必定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郝雲士的想法妙極,效果也是顯著的,很快就在京城官場這個大池子中混得如魚得水。美中不足的是,這郝雲士的獨子是個癡傻的,唯有寵妾李氏,生下了兩個極為标致的女兒。尤其是二女兒雛玉,一雙剪水的秋瞳,能将人看得筋酥骨軟。郝雲士覺得以雛玉的資質,将來一定能嫁一個金龜婿。
隔日,郝雲士便與呂鳳臺商議。得知呂笙已經考取了秀才,郝雲士對他更加滿意了,郝呂兩家的婚事便定了下來。
然而誰也沒能料到,呂鳳臺是時任工部郎中王念孫的門生。王念孫自幼熟讀經史子集,為人剛正不阿,對和珅厭惡到了骨子裏,連帶着呂鳳臺一起上奏彈劾和珅。
聯名的折子很快被和珅截下了,睚眦必報的和珅将二人下了獄,呂笙情急之下只好向岳父郝雲士求助。
郝雲士看着跪在身前的儒雅公子,心中惋惜卻無可奈何,他親自上前将呂笙扶起,語氣卻無比冷靜:“呂公子,此次你父親犯下大錯,得罪了和中堂,我一個小小的吏部郎中,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呂笙初時渴盼的眼神漸漸暗下去,最終變成了一潭死水。生性敏感的少年發現郝雲士對他的稱呼從賢婿變成了呂公子,便知道自己與雛玉的婚事恐怕也要一場空。
果不其然,郝雲士看着眼穿心死的少年,沉默了片刻,還是開口道:“呂公子,我也不是狠心薄情之人,但是如今你父親锒铛入獄,呂家的家境大不如前,雛玉又是從小被嬌慣着長大的,我怕她下嫁與你,吃不了那份苦,也請你體諒一個父親愛女兒的心思。”
呂笙聽了這話,又想起昔日與雛玉相處的點點滴滴,唇邊溢出一絲苦笑,沉聲道:“郝大人的意思,晚生明白了。”說完,便着人去取存放在呂府的婚書。
不想他們的對話卻被躲在偏廳的雛玉聽到了,她哭着跪倒在郝雲士跟前,水蔥似的手指着呂笙恨聲道:“我犯了什麽錯,你們呂家竟要悔婚?和珅貪婪成性,為非作歹,當今皇帝卻不加管束,呂大人深明大義,直言進谏,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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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雲士的話哪裏被這樣忤逆過,霎時間肝火上竄,對雛玉喝道:“你閉嘴,婦人之見!”
雛玉不但沒有被吓住,反而越發義正辭嚴:“我今天就偏要說,和珅這種大奸大惡之人,就是社稷之禍害。我不懂父親在朝為官那套,我只知道誅奸除惡,是天下百姓都會叫好的事情。”
郝雲士在女兒的嚴詞之下,臉色越來越鐵青。末了見女兒不再哭訴,也不糾纏,只是陰恻恻地瞧着默默垂淚的呂笙。郝雲士冷笑道:“呂公子請回吧,我們郝家廟小,供不下爾等再世青天。”
呂笙見事情已無回旋的餘地,只能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郝家。
待他回到呂府,将今日在郝家發生的事說給母親聽。呂母長嘆一聲,安慰道:“郝雲士好不容易才攀上和珅這根高枝,怎會輕易放棄?不過這天啊,怕是快要變了,新皇登基在即,你爹他總有平反的一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話未說完,就聽下人通禀,郝雛玉深夜求見。母子倆慌忙出門相迎,見雛玉荊釵布裙。雛玉見了呂母便淚眼漣漣地跪倒在地,顫聲道:“我與笙哥兒雖未拜堂,卻早有婚約。如今呂家遭難,家父怕人閑話,為保自身,将我逐出家門,還望婆婆不棄。”
呂母聽了這一番話,也紅了眼眶。只見她一手攜了呂笙,一手牽了雛玉,将二人的手緊緊地疊在一處,連聲道:“好,好,好,上天待呂家不薄,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同甘苦,共進退。”
兩人隔日便在呂鳳臺的同侪好友接濟下成了親。郝雛玉侍奉高堂,凡事親力親為,半點不見官家小姐的做派。夫妻間的感情也讓人羨豔,日子雖然貧苦,卻也安穩。
又過了些時日,太上皇駕崩,嘉慶皇帝親政,和珅的權勢随之到了盡頭,呂鳳臺也獲釋了。在此番争鬥中倒下的,反而是郝家。郝雲士作為和珅的黨羽,被發配往烏魯木齊,而呂笙則順利中了進士,奉職翰林院,呂鳳臺更是官至一品尚書。
郝雲士當年的話應驗了,然而他卻因為攀附和珅,最終成為權力鬥争的犧牲品。
乾隆一生,十全武功,确實是一代明君。對于和珅貪墨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官場的派系傾軋,他不會不清楚。這位在位期間,大興文字獄的君主,絕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但是為什麽,他會對和珅縱容至此?朱元璋死前,為朱允炆除盡了開國功臣,将皇位上的刺盡數拔幹淨才交予他。然而乾隆在臨終前,卻未動和珅一分一毫,差點就讓和珅成為“兩朝肱股”。
乾隆為什麽沒有為嘉慶皇帝除掉和珅?這是申禾合上筆記時,心中反複思考的問題。
正想得入神,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申禾攪了攪碗中的泡面,将電話接通。
“師兄,師兄不好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
“筱夢,發生什麽事了,你別急,慢慢說。”申禾嚼了幾口冷掉的泡面,溫柔的聲線帶着安撫的力量。
“老板在到處追殺你呢,聽說氣得不輕,搞不好論文要回爐重造了。”筱夢顯然對重寫論文有着深深的恐懼,“師兄,你到底寫了些什麽,我從來沒見老板這麽生氣過。”
“這是秘密,不說了,我先聯系下教授,看看怎麽補救吧。”申禾扔下滿腹疑問的筱夢,握着手機想了片刻,還是撥通了肖教授的電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一把中氣十足的聲音險些将申禾震住:“你小子還有膽打電話過來,你的論文寫的都是什麽玩意兒,給我回去重寫。”
申禾聽他氣哄哄地發洩了一陣,才淡定地回道:“教授,這就是我的觀點,我沒有亂寫。”
“觀點個屁!”肖教授是個火爆脾氣,最受不得申禾這種漫不經心的态度:“你讀了那麽多書,查了那麽多資料,做了那麽多考證,就是想告訴我乾隆不殺和珅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是同性戀?”
“是。”申禾只回答了一個字,卻讓肖教授差點犯心梗,在電話那頭半晌沒說話。
申禾知道肖教授是真的生氣了,可是他說的是實話,這就是他的觀點。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教授,男風在古時候其實很普遍,漢哀帝和董賢,陳文帝和韓子高,李承乾和稱心,這些史料您比我更清楚,存在即合理,這只是對這個問題的假設而已。”
肖教授被申禾噎得講不出話,只能憤憤道:“這個問題以後再讨論,周四北京有個清史研讨會,我抽不出空兒,你替我跑一趟。”
申禾看了看日歷,在電話裏應下了。挂了電話,他将筆記放回書架,揉了揉悶痛的額頭。
申禾是B大歷史系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清史。乾隆臨終前為什麽沒殺掉和珅,是最近一篇論文的研究問題,而申禾提出的假設是:因為乾隆和和珅關系特殊,他們并不是普通的君臣關系,或者更明确地說,和珅是乾隆帝的男寵。
教授對這個假設顯然不能接受,但是作為一個天生的同性戀者,申禾覺得在看了無數資料之後,這是一個他從內心接受了的假設。
他太清楚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愫,那是隔了幾百年都能力透紙背的塵封往事。正是因為感同身受,所以他接受了這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