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沙百戰雨驟風狂二
與那頭破獅子打了幾次交道之後,狄安娜已經大致了解她那反複無常的性格。
她一路把斯芬克斯當成拖把拖到了牆角,确認不會被阿波羅和厄喀德的戰火波及,才拉過一張小椅子坐下,斜着身子,抱着胳膊,涼涼地掃了斯芬克斯一眼:“要氣死我,你未免太嫩了些。”
斯芬克斯身體一僵,臉上漸漸浮現出懊惱且深受打擊的表情。
“這回戲做得不錯。”狄安娜悠然點評,“下回戲劇節的時候,你不妨去客串個大反派,狄俄尼索斯必定會給你頒個‘最佳路人獎’。”
斯芬克斯幾欲吐血。
天雷勾地火,風水輪流轉,夜神在上混沌神在上無論東方西方諸位神祗通通在上……一向只有她斯芬克斯把人活活氣死,還從來沒有人能把她氣成這樣的!
狄安娜是頭一個,當然肯定也是最後一個。
斯芬克斯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晌,殷切誠懇地提議道:“女神殿下,讓我當你的聖獸好麽?”
狄安娜又涼涼地瞥了她一眼:“不行。”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斯芬克斯不停地原地轉圈拔毛,差點沒将她那一頭漂亮的鬃毛盡數拔光。
狄安娜依舊涼涼地笑:“因為你設計了阿波羅。”
斯芬克斯倒地不起。
片刻之後,斯芬克斯蔫蔫地爬了起來,抖了抖那頭半禿的鬃毛,委委屈屈地說:“我總要找個人為父親的失蹤負責麽……”
狄安娜眸光漸冷:“所以你找了阿波羅?”
“他不是很厲害嘛。”斯芬克斯一雙爪子在地上刨啊刨,将堅硬的大理石地板刨出了兩個深深的坑,“不找他,找誰啊……不是誰都能吃得住我媽一尾巴的……”
狄安娜眼中的寒意愈發深了,瞳色也隐約變深了些,很有一種向阿波羅靠攏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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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芬克斯在她的目光中漸漸低下頭去:“……其實我比任何人都相信,父親正躲在某個角落裏謀劃着新一次的叛.亂。但你知道麽,母親她很難過,我們兄弟姐妹十幾個只能變着法子,讓她不那麽難過。”
狄安娜嗤笑一聲:“縱使換了我也會這麽做,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竟令斯芬克斯有了一種身處數九寒冬中的錯覺,禁不住全身抖了抖,稍稍後退半步,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沉重的低.吼。
狄安娜眼中的寒意更深了。
“——休、想、讓、我、認、同、你。”
斯芬克斯縱然有自己的難處,她便沒有自己的立場麽?阿波羅是她最後的底線,也是永遠無法觸及的底線啊……
轟!……
巨大的交撞聲震得人耳膜微微發痛,連神殿的地板也微微震了幾震。狄安娜朝窗外看去,不禁瞳孔一縮,駭然失色。
竟然……竟然又多了一位神!
不是剛剛被阿波羅威脅過“若你再敢插手我便煮幹大海”的海神蓬托斯,而是一位人身龍尾、腦袋像蜥蜴爪子像蜥蜴全身包裹着蜥蜴殼、而且還在不停往外噴火的泰坦神!
堤豐?!
“父親?”斯芬克斯“嗷”了一聲,舔舔爪子,眼裏閃過一絲莫名的興奮。
堤豐神!
竟然是堤豐神!
竟然是曾經将宙斯抽筋剔骨、差點連奧林匹斯也給掀了的堤豐神!
阿波羅,危險!
狄安娜下意識地要驚叫出聲,卻在聲音透出喉嚨的前一刻死死捂住了口。
不能讓他分神。
她現在太過脆弱,唯一能幫的也只有倒忙。最好的做法,當然就只能是不幫倒忙……
斯芬克斯已經驚喜地嗷了一聲沖出去,蹲在半空中看雙方打架看得正歡。
阿波羅身形踉跄,金劍上燎燒起世間最熾熱的火焰,連天上的太陽也忍受不住,直直調轉了太陽車的方向。金色流火蔓延成一片火海,吞噬着整個天空,卻沒有濺落半點在大.地上。
他終究是不忍傷了大.地上脆弱的人族。
已記不清是第幾次擋下蜥蜴尾的橫掃,更記不清是第幾次刺穿對方的心髒。火焰吞噬着火焰,流光淹沒了流光,附近的高山盡數被烤化成了滾滾岩漿,又被一支金箭劈落大.地,注入地心的最深處。
戰!戰!戰!
疾風裹挾着烈焰咆哮怒吼,晴空霹靂一聲接着一聲一道接着一道。衆神在奧林匹斯觀望,大團大團的烏雲已凝聚在穹頂上方。
金色火焰中傳出了一個難聽的嘎嘎聲:“你比上次進步了一點點,阿波羅。”
阿波羅不答,漫天遍野灑下了奪目的輝光。岩漿在輝光中蒸騰成霧,草木在輝光中枯萎卷曲,甚至無邊肆虐着的汪洋,也漸漸被蒸幹了大半。
“那、就、試、試。”
阿波羅一字一頓地說,銳利的目光在大片流火中搜尋着,全身骨節已經喀喀作響,眼中泛起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小臂上的傷口汩汩流出了血。血珠順着金劍淌下,竟漸漸變成了耀眼的金色。
雲聚風攢,背水一戰。
待熱血流幹,死又何妨?
他最後望了一眼德爾斐的神殿,抛下劍與盾,一張燃燒着熊熊火焰的金色大弓已握在手中。
以身為弓,才能最精準地尋找到方向。
以血為箭,才能爆發出最強橫的力量!
漫天金色流火霎時間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金色箭雨,如同磁石一般被引向了堤豐與厄喀德的所在。
烈火在蒼穹之上焚燒了三天三夜,奪目的輝光蒸幹了空中路過的一切飛鳥。
啾啾——
一只胖胖的長着五彩羽毛的小鳥從烈火中蹦了出來,吃力地拖着筋疲力竭的阿波羅,撲騰着兩只小翅膀飛到了德爾斐神殿裏。
雖然、雖然狩獵女神總是特別特別讨厭——
但她好歹是除了光明之神阿波羅以外,唯一一個能讓自己看順眼的神——
還是勉為其難地去找她吧,啾啾——
結束了。
狄安娜揉揉幹澀的眼睛,走出德爾斐神殿之外。天空中已傳來了宙斯的聲音:“把堤豐和厄喀德鎖到塔爾塔洛斯去。阿波羅……唔,光明之神阿波羅功過相抵,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好了。”
果然宙斯才是最老奸巨猾的那個,一直都是。
狄安娜從鳳凰手中接過了阿波羅,輕輕說了聲謝謝。
鳳凰不屑地扭過頭去,一根根梳理着漂亮的翎毛。
縱然已經過了三日三夜,阿波羅身上的溫度依舊是灼人的燙。祭司們紛紛取來了冰塊替他降溫,順帶感慨了一把鳳凰尾巴上的毛。鳳凰憤怒地在說話聲最大的那位祭司臉上撓了一把,撲騰着翅膀飛走了。
祭司捂臉慘叫:“我明明是在誇它……”
狄安娜邊替阿波羅降溫邊解釋道:“在它看來,任何膽敢在它面前說話的人,都是冒犯。”
鳳凰高傲,除了光明神阿波羅誰也不理睬。
若非當時阿波羅幾乎要燒斷整個天空,驚擾了鳳凰,它又怎會出現在人間的德爾斐?
“您真是學識淵博,公主殿下。”祭司讨好地笑笑,“照您看來,如今阿波羅神這個樣子……我們該怎麽辦才好?”
這幾日阿波羅寵她寵得過了火,如今幾乎所有人都将她當成了主心骨看待。
狄安娜捧起冰塊替阿波羅捂了捂,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他從睡眠中恢複體力,再次醒來。
神永生不死。即便是耗得筋疲力竭,也不過睡得久一些罷了。
這一等,就是半年。
狄安娜在德爾斐已經住得有些頹廢了。每天早起親親阿波羅的額頭,然後海邊漫步,接着去看書;午飯過後去陪阿波羅待一會兒,然後再去看看書;晚飯過後去散個步,接着就在阿波羅身邊躺下睡了。眼睛一閉一睜,又是天光正好。
據說,宙斯對赫利俄斯當時的表現很不滿意,決意等阿波羅一醒過來,就又要換掉太陽神。
又據說,同樣永生不死的堤豐神與厄喀德神,連同旁觀的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都被宙斯丢到了塔爾塔洛斯關着。
還據說,堤豐是硬生生被阿波羅用烈火烤幹了身體,最終才被百手巨人們捆了帶走的。
這些真假難辨的“據說”,狄安娜聽過之後,都只是一笑了事。
阿波羅醒來那天,天色很暗,淅淅瀝瀝地下了小雨。
狄安娜捧着一卷被翻皺了的《幾何原本》塗塗抹抹,琢磨着是否該見見那位歐幾裏得。旁邊倏地伸出一只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将她手中的書卷抽了去。
她驚喜地擡頭,卻只看見了一雙燦金色的眼睛。
“阿波羅……”她驚愕兼且驚駭,千百個念頭在腦子裏轉了幾轉,竟在阿波羅冰冰冷冷的目光下又添上了兩個字:“……殿下?”
“你竟喜歡看這種東西,着實令我意外。”阿波羅将書卷擱在一旁的桌子上,粗砺修長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颌,似乎對“阿波羅殿下”這個稱呼絲毫不以為意。
狄安娜微微擡手,想要推開他,卻又再次垂下了。
阿波羅的手漸漸移到了她的脖子上,依舊是細細摩挲着,金眸中卻透着令人心顫的寒意:
“告訴我為什麽你會在這兒,科洛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