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露水
放下插銷, 門便開了,裏頭是漆黑一片。藥香凝在一道,提神醒腦。
聞人椿的鼻子裏不知鑽進了魚腥草還是鹿銜草的氣味, 立馬失了恍恍惚惚,她輕聲道:“我去點燭。”便低着頭, 彎彎弓起背脊,同其他夥計一起将鋪子點亮。
對着閃動的燭光, 聞人椿在想, 換了旁人會怎麽做。
是大罵霍钰是負心漢?攪黃他的生意, 再攪黃他的洞房花燭。
還是盈一副淚眼朦胧, 逼他再施舍些憐愛。
她沒有做這些,好似也做不來這些。
聞人椿好像就配當一個女使, 會盡忠職守地領着他們去庫房裏查看珍稀藥品,也會立于一旁聽他們在寒暄之中不動聲色地擡高壓低價格。
而那些不曾消失的惱怒、疑惑、悲傷絕不會在此時多張揚一分。
她忽然心想,她是不是錯了。
霍钰明明給她指過康莊大道, 幾次三番要她挑個良婿, 她卻不肯, 迂回拖拉, 還耍過一回性子, 就是要糾纏在他旁邊。
那得到今日苦果, 是不是也不能都賴在他身上了。
再回神時,訂金付訖。那貴人不愧是宮中來的, 說了好些四平八穩卻動聽的場面話,他還提及了二娘,一邊說着“虎母無犬子”一邊拍了拍霍钰的肩膀。
霍钰笑笑,感激只在臉上浮了一層,想是記着當年求救無門的事情,
“今日我湊巧途經,并不知你大婚,誤了你這些時刻,不好再多叨擾。假使誤了你花燭良辰,那便實在對不住新娘子了。”
“無礙,她素來善解人意。”說這話的時候,霍钰的餘光掠過那抹烏灰色的身影。她簡直同自己的想象不差分毫,不哭不鬧,不知情的人休想在她身上看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怎麽他反而心中打結。然,這些并非眼前該考慮的,霍钰對着貴人留道:“難得您能想着照拂我們生意,我今日無論如何得敬你一杯。”他一個眼神抛過去,小厮連忙小跑着去遣人備酒備菜。
“好!我确實許久沒喝喜酒了,也來蹭蹭你們的喜氣。”貴人見他有此盛情,也不再客套,當即在鋪子裏的簡陋木桌邊坐了下來。
他說霍钰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又講藥材生意多的是旁門左道、偷梁換柱。
當然,貴人心思深,說到要害處便停了。
霍钰便往他的杯盞上碰了碰,下巴偏向聞人椿所在的方位:“自己人。”
貴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一絲貓膩,笑着一飲而盡:“二少爺着實好福氣啊。”
好在聞人椿離得有些距離,聽得并不真切,否則這三個字不知要讓她心頭顫幾顫。
等到聞人椿再來添酒時,貴人索性邀她入座。
“小椿站着便好。”聞人椿微微搖頭。
“哎,我也不是看重繁文缛節的。何況兩大男人對飲着實無趣,有玲珑佳人坐在旁邊也添些景致。”
聞人椿坐是坐下了,卻如坐針氈。霍钰與那貴人本就是面對面相談,聞人椿的位置不管怎麽選,都是坐在霍钰的身邊。
他的氣息帶着酒氣繞上來。
聞人椿的身體不自覺地偏向另一處。從前最愛與他親近,盡管面上不講,但每每與他同桌吃飯都覺得嘴角甜蜜難忍。
可眼下,他與她的手背只是不小心擦過,甚至可能只是幾根絨毛在空中交彙了,聞人椿便惱火地想要憤而離席。
他怎能一派無事發生、氣定神閑的模樣。
“椿姑娘不必拘謹。”那貴人以為是自己給人添了壓力,便說,“想吃什麽,自己夾一些便好。”
“嗯。”她勉為其難挑了塊白菜梆子,嚼了很久。
霍钰不免皺眉,因她向來吃什麽都香,就是剛去系島水土不服時,也不見她吃得這樣苦惱。于是他親自夾了一塊炙牛肉到她的碗裏。
聞人椿順着那塊炙牛肉看到了他的手,然後是他的袖。那一尾鳳鳥羽毛用的是實打實的金線,沾上一點點光輝便能熠熠生輝。
它亮堂極了,手上那朵椿花徹底被隐住。
聞人椿實在裝不下去,擱下了筷子,對着貴人耐心解釋道:“實不相瞞,小椿今日并無胃口。前些日子我家中生了些變故,我……的夫君……”
那貴人嘴角動了動,心想自己可是料錯了什麽。
但見霍二少爺臉色緊繃,再無剛才的閑然自得,他與椿姑娘怎麽瞧都有一些前塵糾葛吧。
疑惑中,聞人椿已經重拾酒壺,起身給三人各斟一杯:“都怪小椿意氣用事。今日是主君的大喜日子,說這些家長裏短的,差些沖撞了貴人與主君。小椿自罰一杯。”
很快,她又倒下第二杯,雙手抱着杯盞,面向霍钰。
“小椿祝主君與大娘子琴瑟和鳴、龍鳳呈祥、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霍钰配合,他推出杯盞,眼睛卻動也不動地落在她身上。這是他連日來第一次好好地看她。
瘦了,憔悴了,離他好像遠了。
明明在笑的,卻像有火焰在眼裏燒。
一聲清脆的瓷片碰撞聲後,聞人椿低頭喝下了這杯喜酒。
那酒清澈,本該映出她蒼白的面孔,卻怎麽看都只能看到穿着喜服的霍钰。一身紅衣,是牡丹薔薇的紅,是錦緞喜帕的紅,是不屬于她聞人椿的紅。
喝酒真是要上瘾的。
等到貴人同霍钰的馬車行得遠了,等到小厮們也各回各屋了,聞人椿又抱了壇酒一人獨酌起來。
這天真是不賞臉啊,她想,連個月亮都要藏起來,害她只有影子作陪。
不過不打緊,喝酒嘛,有沒有人作陪都不重要,只要把酒往肚子裏灌就行了。灌到腸子胃裏都冒火了,心裏就能好受了。
聞人椿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一開始還坐得稍顯端正,最後直接趴在了桌上。
她好像聽見陳隽的聲音了,輕輕柔柔叫着她“小椿”。
于是她也撐出笑臉,溫柔地回道:“陳隽,你也想喝酒嗎?要不要明天我給你買幾壇酒去你墳前陪你喝呀。”
不知哪裏出了錯,陳隽再也沒理她。
哪怕她又連着喚了好幾聲。
日子一天天荒廢着。
聞人椿既沒有問出事情背後的緣由,也沒有拿到自己的籍契。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廢物,除了去陳隽墳前喝酒,什麽都幹不了。
躲在藥材鋪,清靜是清靜,卻是天高皇帝遠。
霍钰來這兒的趟數并不多,同外人一道來的時候是閑人不可接近,孤身一人來的時候常常又将掌櫃的拖進去罵個狗血淋頭。
夥計、小厮私下相傳的話聞人椿也聽到了,說霍钰的脾性大變,稍有不如意便大加懲戒。若不是還算賞罰分明,有些人真不願在這裏受提心吊膽的罪。
倒是掌櫃的看得開,被罵這些回,也沒放在心上:“你們這些人,就是東家遇到的太少。當官的、從商的,到最後都一個樣。”
所以霍钰會變成二娘嗎?還是霍老爺、許大人?
聞人椿一直沒等到的機會,卻是自己送上了門。
那日有人要求退貨,說是他們以價低的藥材冒充價高的藥材,從中牟取暴利。掌櫃連忙解釋,說他們雖然店大卻不會欺主,定是兩種藥材形似才會混作一堆。來者虎着臉,不好商量,掌櫃的咬緊牙關、手一松,又批了些緊俏的藥材給人家,這才沒讓事情繼續發酵。
料理完外人,掌櫃變了臉:“誰分揀的這批藥材!”
“是我。”聞人椿往前站了一步。她記得這批貨,卻不記得是否混亂了藥材。
見是她,掌櫃只能把臉又變了回去:“椿姑娘,你可記得當時分揀時的情形。”
聞人椿搖頭,那兩日她酗酒成性,白日恍惚是常有的事。
掌櫃苦口婆心責怪了幾句,終是沒敢往狠裏說。
倒是霍钰不知從哪兒聽來消息,說她仗着資歷玩忽職守,須克扣三月例錢,更不準繼續留在藥材鋪做那害群之馬。
他倒是一石二鳥。
當聞人椿回到霍府那間熟悉的屋子中,看着門被插銷、兩名小厮筆直守在前頭,不禁苦苦地笑了起來。不過幸好,自己被冤枉的時候沒有太多掙紮,否則耗費自己力氣不說,也白費了霍钰的這場好戲。
聞人椿以為他陣仗這樣大,很快、最晚也會在今夜,就同自己坦白。
他會說,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又或者是,小椿,我是有苦衷的。
可事實證明,她的腦子沒有霍钰的九曲十八彎。
愣是等了三晚,她才等到霍钰。
“誰給你拿的酒!”霍钰一把将酒壺從她的手上抽走。力道太大,酒珠子濺了許多,他忙着掀起袖子,白皙手腕上頓時露出了一朵椿花。
聞人椿不忍看,別開眼淡淡道:“沒有誰,是我從前藏的。”她一直惦念着很久以前兩人喝酒的那一回,那時的他們還是最簡單的主仆,或許有了一絲情愫,但心照不宣避之不講,只顧皓月繁星。
誰想熬到肌膚相親、赤誠相對,反而沒了好好喝酒的興致。
霍钰嘆了口氣,搬了張凳子坐到她身旁。他揉了揉眉間,不知從何說起,于是伸出手,看樣子是要攬她入懷。聞人椿卻如驚弓之鳥,飛快地躲開了。
好像那是巴掌、是懲戒,不是什麽久別重逢後的擁抱。
“你怨我。”他盯着她,語氣重了。這些天,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新鮮的情緒,可沒有一樣,是他喜歡的。
譬如此刻,是漫不經心。
聞人椿正看着兩人的腳尖,它們朝着背道而馳的方向。
“陳隽死了。”她忽然出聲,卻是答非所問。
陳隽,陳隽,陳隽。霍钰的心火一下子被勾起,手都不自覺地蜷了起來。
“他是替我死的。有人要殺我,你知道那是誰嗎?”問到這一句的時候,聞人椿終于擡起頭。四目相對,電光火石,不知是愛意裏裹着怨氣,還是怨氣裏散着愛意。
聞人椿被灼得紅了眼,卻不肯做先收起眼神的那一個。她咬着牙,該發洩在霍钰身上的卻讓自己的嘴唇受了罪。
“小椿,別哭好不好。”
“我不會的。”聞人椿用手背狠狠地擦過眼睛。而後咽了兩回苦水,問他:“是不是你布了局要霍鐘來抓我?”
“是。”
“也是你派人追殺我?”
“不是。”
“那你派人追殺霍鐘了?”
“只是跟蹤而已。”
“你為何不相信我死了?”
“你不會的。霍鐘也不會讓你死。”
“那你為何不來救我?”
“……”
“陳隽來救我的時候,仍有一隊人在要我的命,你知道是誰嗎?”
“……”
“是你嗎?還是你娶的——新婦?”淚光結成刀,不知傷人還是傷己,聞人椿繼續道,“霍钰,我是否真的礙着你們的日子了。如果是,你大可直說,我會走的。你應該清楚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也從沒想過攀金枝。過往種種,權當露水姻緣一場。”
“你可知你在胡說些什麽!”
“我胡說?”聞人椿低聲重複了一句,“那你來說,你告訴我一切都是為何。就從你的腿疾治愈開始吧。”
“聞人椿!你何時變得這樣咄咄逼人!”
作者有話要說: --- 很多人在等小椿去而複返後的故事線,估計要80章左右了。沒錯,打臉了,之前預測的完全不準,作為補償,回歸章節會在标題标注。
--- 小椿目前還沒有對霍钰徹底失望,他解釋、裝可憐、身不由己,她就還能倚靠回憶的濾鏡過下去。只有認清他們之間問題的實質,知道鴻溝不可逾越,她才能徹底死心。
--- 我保證,等她回來,她不會再為霍钰動心,無論如何都不會。
--- 意難平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