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紅衣
有大詩人寫過, “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
聞人椿自然想不到這般瑰麗的詞,只是街邊路人念起, 她覺得格外應景。
霍钰要求財、要入仕,擺兩畝山野椿花在府門口, 算是讨的什麽晦氣,不如這滿開的牡丹與芍藥, 緋紅绛紫, 沐着晨光鑲出金邊, 教人看一眼便知牆後的富貴堂皇。
她不敢往前走了。穿戴齊整的賓客正接二連三地從馬車上下來, 他們連成一道屏障,堵住了聞人椿的路。
她轉過身, 扭頭鑽進了後門。
看守後門的巴爺難得沒有睡着,他一手酒、一手肉,只是腦子還在夢中, 口齒不清地問了句:“你怎麽在這兒?今日不是你和二少爺成親嗎?”
他無心一問, 聞人椿卻胸口發悶。本想快步走開, 還是緊了緊拳頭, 張口沖他講了個明白:“今日是二少爺與還瓊姑娘的大喜日子, 還瓊姑娘才是這府上的大娘子。巴爺, 你可要記清楚了!”
“啊?”巴爺眯了眯眼睛,以為自己做了場冗長的夢, 又回到幾年前。
“你聽清了嗎?”聞人椿大聲問道。她實在很怕有心人利用,替巴爺、替她再惹來無謂的是非。所以她要巴爺記得明明白白,決不能再錯一個字。
“二少爺與還瓊姑娘才是主子!”她又講了一遍,“而我只是一個女使。你可千萬千萬記牢了。”
“這……好。”巴爺替人守門這麽多年,此時已是心領神會, 他看着聞人椿的背影,還是多嘴一聲,“小椿啊,別去了。”
聞人椿沒有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那般哀傷渺小,像極了折了翅的小蝴蝶想要揮動翅膀。
她不會吵,不會鬧,不會舉着刀非要霍钰将自己娶了去。她只想等他得了空,哪怕只有半柱香時間,同她講一講這段日子的風雲變幻。
若他有苦衷,沒法講,那并不礙事。
若她确實耽誤他前程了,也不打緊。
只要他把自己的籍契還了便好。
她有些累,好不容易大難不死,不想再陪着他陷于霍府的陳年糾葛之中。何況他已經不是當年落難的少爺,身邊左膀右臂,多的是效勞輔佐之輩,少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使又有何妨呢。
還沒走幾步,她便被眼尖的小梨瞧到了。小梨當即丢了掃帚,又驚又喜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椿姑娘,我就知道你沒死!我娘說過的,好人長命百歲!”
“謝謝。”她的心正在懸崖底下,見着小梨也未見高興。
“椿姑娘,今日……今日……”想必又是一個想攔下她的。
“我知道。”聞人椿低着頭,低着聲,此刻日頭大好,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邋遢不堪,一身衣服上什麽髒污都有,怕是連當霍府女使都不夠格。
她縮了縮腳尖,問道:“小梨,可否帶我去換身衣裳?”
“好!”
“等等。有沒有人說過不準帶我進府啊。”
小梨搖了搖頭:“他們都以為你已經……”“死”字被吞進肚子,小梨忙着去看她臉色。
不過聞人椿反應不大,只說:“那便好,不會連累到你。”
小梨領她去的是之前住過的那間屋子。
那時宅院的大多屋子都還在修葺,就辟出一個前廳、幾間廂房。如今去了雲梯、架子,沒了忙忙碌碌、瞌睡打盹的工人,四處精雕細琢、游龍畫鳳,她忽然找不着從前住過的那一間。
幸好小梨領着,她才到達。
聞人椿推開了房門,匆匆邁幾步,又推開了櫃門。她猝不及防,見着了那一身刺眼的喜服,濃得就像臨安城裏最好的匠人調制的顏料。
一筆,一點,濃厚得再也擦不去。
她下意識地用一件洗得陳舊的衣服蓋在上頭,然後一件件衣衫從頭翻起。櫃子裏并沒有慘白的、死白的、一眼就能看出哀傷的衣衫。因霍钰誇過一回,說她穿嫩色好看,她的櫃子早就被芽綠、鵝黃填滿。找了許久才勉勉強強找到一件烏灰的。
小梨見她一直沒有動靜,主動搭話:“椿姑娘,主君讓我每日都要來打掃這間屋子。”
“……嗯。”
“主君好似也不相信你會死。”她誠惶誠恐地開口,以為聞人椿知道了能好受一些。
可聞人椿并不接話,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從屏風後面快步走出:“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椿姑娘,今日……”
“我會同他好好講,不會不識趣的。”
“椿姑娘,主君和……和大娘子該是要拜堂了。”
許霍二府請城中最好的方士排了霍钰與許還瓊的八字,此刻便是吉時良辰。
天公賞光,留一段又和煦又明亮的光,送一縷輕輕悠悠的細風。
許還瓊着一身玉綠色喜服,面前掩着一把金縷扇,她緩緩入門,像曲水流觞在翠玉中滾動。終是等到了,千帆過盡、歷經挫折,她和钰哥哥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之中。
他們會舉案齊眉、會瓜瓞延綿。
他們會有圓滿榮華的一生。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司儀的唱詞響極了,廊上纏着的紅緞子都被唱得似要飛起來。
聞人椿在紅緞子下飛快地小跑起來,她的步子邁得還不夠快、躲得還不夠遠,終究還是将祝賀的鼎沸場面聽了個明明白白。
同霍钰對質?
她不想了,她連眼前這一刻都受不住。何況是看着紅衣的他站在自己面前,說他娶了新婦進門。
出了府,有藥鋪的夥計認出了她。他們結伴而來,想讨杯喜酒喝,卻被聞人椿吓得驚恐不已。好在他們膽大,很快便知道并非白日見鬼。
聞人椿不想再生事端,輕巧地解釋道:“我命大,在野樹林裏晃了一圈,只受了些驚吓罷了。”
“是是是,吉人自有天相嘛。”有個嘴巴利索的夥計接了話。
“鋪子裏還有人守着吧。”聞人椿又問。
“留了個新夥計看店。”
“噢,那我去替他。”
“椿姑娘你不去吃酒嗎?”
聞人椿淡淡笑了下,她以為自己嘲諷得明顯了,夥計們卻沒看出來。
“你們男人喝酒熱鬧。我呢,就等過些時日,再向主君與大娘子讨一頓好吃的。”
“也是哦,椿姑娘與主君關系好着呢。”偏有不會說話的人非要插嘴。其它幾位夥計連忙押着他告辭。
“你究竟會不會講話!”
“你們昨晚還跟我說椿姑娘和主君過去是……”
“是什麽是,主仆之誼懂不懂。言多必失,這一句你怎麽記不住。”
……
夥計們的聲音遠了,又近了,它們在聞人椿的腦袋中反反複複地環繞。聞人椿覺得腦袋都要被撐開了,卻始終知道不能停下步子。
陳隽的屍首還在棺材鋪裏躺着。
她從包裹裏拿出一些碎銀交給棺材鋪的夥計,夥計盤點清楚,便将押在鋪子裏的玉椿花還給了她。
那是她身上最寶貝、最值錢的物件了,如今真的摘下,她好像不願再戴上了。
只是徹底舍棄……聞人椿感受着花瓣的紋理,氣餒地搖了搖頭,仍是将那枚玉椿花塞回了包裹中。
她問夥計:“此刻能否将人送到文家藥鋪的後山了?”
來時她便問過一樣的話,可夥計講,今日城中有貴人出嫁,棺材不宜沖撞,得等人禮成,才好從小路上繞去。
現在該是禮成了,夥計點點頭。
葬完陳隽,天上落了幾滴雨,聞人椿抹了抹自己的臉。她感謝這點雨,因它還是心疼陳隽的,讓她這個唯一的送葬人的臉龐不至于太幹燥、太寡淡。
她實在不知為何,明明心如刀絞,今日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大抵昨夜抱着陳隽在船上哭得太久了吧。
為什麽她沒有哭死過去。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聞人椿告訴自己要活下去,這條命是陳隽拿自己的命換來的,她不能浪費他的心意。
後山清冷,香灰也燒到了根,棺材鋪夥計忙着收工。
他們瞧她只身一人,不好意思讓她落單,便問:“姑娘,你同我們一道走嗎?”
聞人椿跪在墓前,又續了一支香,搖着頭說道:“他客死異鄉,回家的路要久一些。”說話時,有風迎面而來,香灰的屑随之飄到聞人椿的鼻子裏,她忍不住連打兩個噴嚏。
夥計便講:“你瞧,這是亡者不忍心看你受罪呢。”
“姑娘,還是早些回去。我們并非吓唬你,前些日子接了位亡者,便是傷心過度至死,說是她那未出閣的女兒被人拐走了。”
也是邪門,那香火忽然跟着顫動起來。
等到聞人椿起身了、要走了,它才太太平平地繼續燒着。
回到了藥材鋪,天已黑茫茫。
新來的夥計不認識聞人椿,來來回回确認好幾遍,才将鋪子交給她,而後一邊道謝一邊奔出了門。
臨走時,他聽見聞人椿的肚子犯起咕嚕,還好心地為她拆了枚喜糕。
“這是主君和大娘子賞的,我吃了一個,可好吃了。”而後他又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我剛來明州,沒見過世面,吃什麽都覺得可好吃了。你應該覺得一般吧。不過拿來填肚子還是很管飽的!”
聞人椿點點頭,示意他早些去赴宴。
她确實餓了,想了想還是不與自己過不去,咬了一大口。
冷不防全都吐了出來。
并不是因為味道不好,而是她的胃接連幾日受到了苛待,吃慣了野果子、藥草、乃至樹皮,碰到如此油汪汪甜膩膩的豆沙喜糕,忽地逆反起來。
哪怕丢了那枚喜糕,她還是撐着白牆空嘔了好幾回。
熬到打烊的時間,聞人椿才插了門闩出去買吃食。
她尋了個不起眼的小鋪子,爐竈旁只有寥寥幾張長凳,清靜得很。聞人椿要了塊白餅、一碗面湯。白餅太幹,她便将其撕成小小的碎片,浸于面湯之中。等它化了,再慢慢咽下去。她吃得很細、很慢,每一口咽下都會停頓好久,生怕再嘔出來。
街上有孩童被店家現烤的餅子吸引了過來。
他拱着鼻子,晃着他娘親的手,要她買一個。
聞人椿喜歡這樣天真奶氣的聲音,便擡頭望了一眼。
顯然,他的娘親并不順從:“不行,我們家中有吃的,要趕緊回家和你爹一起吃。”
“可是這個姐姐吃得好香。”
“小孩子家家,不要盯着別人吃東西!”他娘親作勢就要将他的腦袋掰到另一邊。
“娘,為什麽這個姐姐可以在這裏吃餅子?難道她沒有家嗎?”
“謹言慎行,你爹白教你了嗎?”
那位娘親被童言無忌惹得害臊極了,索性将他抱起,小步跑開了。
可聞人椿卻覺得孩童說的恰是大實話。
她沒有家。
從小到大,她以為的家永遠會在下一刻将她遺棄。
不知為何,青菜白面湯裏竟然吃出黃連味。但是不打緊,她是聞人椿,不會吃不下。
夜,徹底落了下來。
行人匆匆各回各家,藥材鋪前的那一撮人因此顯得異常熱鬧。
聞人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位新夥計扯了過去:“好姐姐,我的好姐姐,說好守門的,你怎麽走了呢。你瞧,有貴客來看藥材呢。你這要把我給害死了!”
聞人椿一頭霧水,卻聽人群末梢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好了,既然人回來了,開門便是。”
她循聲望去,水汽綿延——他穿紅衣可真是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