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壓抑
被點到姓名, 霍钰這才往前走了一步。他素來不是愛惹人眼球的人,着平平淡淡的色兒,神情若有似無, 似是漠不關心。
落在人群最外頭的聞人椿便看着他在兩人身上掃了一眼,沒什麽猶豫, 他回了一句:“全憑大哥發落。”他何時又與霍鐘兄友弟恭了?
一時之間,聞人椿恍惚以為他們早就闊別多年。
幸而霍鐘詭谲之聲再度迂回響起:“既然慈悲善良的二少爺都不願搭救, 那就沒辦法了。”他擡手, 手掌對人, 手指骨節凸出, 如一堵高高低低不平的牆将四娘與籮兒逼進死路。
有霍府小厮開始趕人,可越是趕, 貪圖熱鬧的人就越執着。
大抵有一種人不怕疼不怕死,畢竟刀沒有架在自己身上。
可聞人椿不會,她看着兩股麻繩緊緊擰成一個死結, 看見四娘姣好面容變得扭曲魔怔, 看着籮兒……她喊得太凄厲了, 被人用棉布一把堵住了嘴。
聞人椿只覺自己被人在天靈蓋上放了冰棱子, 春日暖陽裏, 她一雙手腳頃刻間冷得吓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怎麽轉的, 竟一度将籮兒看成了自己。
又轉了轉,她看見了那只小白狗, 奔跑着、嗚咽着、倒下了。
世上卑賤物,皆逃不過仰人鼻息的下場。
她這回沒有忍,用光所有力氣将人群撥開,無需腦子發號施令,嗓子自己出了聲:“不要殺她們!”
她實非腦袋空空, 求人手下留情之前也想過霍钰大抵有計謀、四娘大抵是罪有應得、霍鐘大抵正等着事情越變越糟糕。
可——放着始作俑者霍老爺安安穩穩躺在府中,把罪名全丢給兩個女子,難道霍府老少兄弟間的恩怨能就此化解?
着實可笑殘忍了。
身後的陳隽沒料到她會這般生猛,伸手時抓了個空。
而霍钰平靜如水的表情同樣因她打破,幸好他本能反應,及時将她拉往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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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的?”
她不答,這個問題前因後果太多,便是人落進水裏被魚啃完,他們都未必能說清一切。
兩人力道較量着,第三人插了進來。
“噢——”霍鐘似是看見變戲法,驚喜大呼。他怕是唯一一個毫不意外的,撐着拐杖悠哉悠哉地走到聞人椿面前,眼神放蕩地打量起來。
霍钰将她往身後挪了挪,可那又如何,他此刻是連天地都不怕的。
“小椿回來了呀。”
“大少爺好。”怒火只能燒個一時,聞人椿此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俯首點點。
“好好好,托你的福,我今日很好。”方才的霍鐘還是滿身殺人戾氣,此刻心情大喜,“對了,你說什麽?不要殺她們?”
“是,還請大少爺手下留情。”
“我好歹是霍府當家,你一個二房的女使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豈不是丢人?”
“我……我了解籮兒心性,她必是遭人指使,罪不至死的。”
“罪不至死?可是二娘的死、父親的病都和她脫不了關系。二弟,我應當沒記錯吧。”
“……确實如此。”霍钰一邊答一邊将聞人椿的手抓得更緊了,“小椿,你不了解真相,莫要妨礙大哥。”
真相……區區一個末流女使,進府時日不多,與主子無冤無仇,就能謀劃此等大事?聞人椿奮力地掙脫起來,她感覺自己和霍钰的手臂都在抖動。
“若是小椿真想救人,倒也行。譬如我的妻、我的妾,她們說話我總要聽進一兩分的。”言語間,霍鐘又往前邁了一步,因為離得太近,他與霍钰各自的拐杖都快要撞上了。
而霍鐘也一步不退:“大哥說笑了。小椿這般身份豈不辱沒大哥主君身份?”
“身份算什麽?你瞧瞧三娘四娘五娘的身份,我們霍府壓根早就不看重這個了。”便是如今掌了霍府的權,霍鐘也沒有尋常主君肅穆巍峨的模樣,他甚至不屑與他們一般道貌岸然、同流合污。
岌岌可危的兩個拐杖頭子最終還是撞上了,霍鐘幾乎是把霍钰當作無物:“小椿,只要你點頭。我立馬放人。”
一邊是他人性命,一邊是自己幸福。
聞人椿快要被逼瘋了,她止不住地去咬自己的嘴唇,血沁了出來都毫無知覺。
直到聞到腥味。
“用其他法子懲戒不行嗎?”她搖頭了。
随之而來的,是籮兒被抛入海中的響聲。那種震動,就像有什麽石子鑽進了鼻孔,沿着喉管一路往下,直直地往心裏奔,非要把心撞碎才行。
“籮兒!”
她悲痛欲絕,連霍钰都再也不能抓住她。
“好了,救上來吧。”霍鐘對眼前的這幕戲不能更滿意,他想不到可以這樣精彩,甚至想鼓掌致意。
作為感激,他走到岸邊蹲在了聞人椿身旁。
他的姿勢有些奇怪,因那條壞到不能再壞的腿實在很難佝偻起來。如此說來,他是吃着痛在說話:“上回要不是你留我一命,我怕是早就死在那破船上了。這條就算是還你的。”
聞人椿早已吓哭,顫抖着聲音回道:“謝,謝謝,大少爺。”
“你真的不要做我的妾嗎?”
她還知道如何搖頭。
“罷了,你要是跟着我,也沒什麽意思。”
聞人椿接不上話,一心只有籮兒。
“大少爺,那另一位還沉嗎?”身後小厮不确認地問道。
“當然。”
這一回,聞人椿救不了了。
聞人椿随着小厮的口號回頭,就看見精細的竹籠裏,有一抹美得清麗的眼神正在發亮。脫了浮華和俗豔的四娘宛若一個二八年華的稚嫩女孩。
她解脫了,不必活于愛恨怨怼。
可她也墜落了,從此心事無人問津。
明州,在歸來的第一天,便讓她忘卻一切真性情、真歡愉。
壓抑重又包裹起來。層層疊疊,明明滅滅。
“是我錯了,耽誤事了。”這是相見後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多像一個怯弱的女使正在同她的少爺認罰啊。
她又變回了她,都不需要誰人敲打。
而他只說:“等你料理好,再來找我。”
她聽出他有氣,可再來一回,她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只是她沒有想到霍钰的氣會大到燒了陳隽,還未進屋,便能清清楚楚地聽見霍钰的大發雷霆。縱使從前的她都沒見過這般怒火。
可等聞人椿進了屋,又安靜地可怕。聞人椿甚至聽見了落花飄零和窗棂晃動。
“怎麽回來也不提前跟我講呢。”也許是顧着兩人間不同尋常的情誼,他的口吻不算激烈。
我聽聞要給郡主府的藥材鋪供貨。
我怕你和還瓊姑娘舊情複燃。
實話在心裏頭浮現,又被摁下去,聞人椿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是我不好,下回我會跟你講的。”
“今日為何如此沖動。”他質問着,責怪大于疑惑。
聞人椿知道自己必然是攪壞了他的計謀,除了知錯、認錯別無她法。或許換作旁的女人是有法子的,但偏偏是她用不來。
“聞人椿,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我、也害死你自己?”
“我……沒法看着籮兒從我面前死去。”
“籮兒?她比我們都重要?”霍钰不敢茍同,踱着步子走來又走去,“何況那些事确實是她做的,便是冤枉了也大差不差。為了這樣一個人,你竟然……聞人椿,你可知我們如今腹背受敵!”
“我會想辦法彌補的。”
“如何彌補?難道真的要嫁給霍鐘那個瘋子?你不就是仗着我今日才敢跳出來嗎?”霍钰一連三次發問,他的棋譜徹底亂了。
聞人椿被問到心酸。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仗着霍钰的威風去做任何事,何況她多知道分寸,如今他們二人的關系只有主仆。
而此刻相距不過半臂的兩朵椿花算什麽。
放眼明州無人識。
瞧她低眉不語,霍钰也停了懊惱的火氣:“罷了罷了,人都救了。待她醒了,你就将她打發走。”
“她還受着傷。”
“她與我娘的死脫不了幹系,放她走已是慈悲。”
“她不過是被主子挑去辦事,根本不由自己。害死二娘的明明就是大少爺,就連四娘帕也是受了大少爺的唆使,不是嗎?”
他怎能不知道,只是時候未到。
“你不必擔心,總有一天會輪到他。”
“霍钰。”她看他氣得脖子上青筋四起,不禁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報仇歸報仇,但不要凡事都為了報仇,便是二娘也不願見你活得這般尖銳。”
卻是被他甩開了。
“你不懂,總之你趕緊把那人送走。”
“霍钰,兩軍交戰都能收服俘虜不是嗎?她不過是個最低等的人,五娘選了她,四娘選了她,她為了活命只好什麽都做。如果當年她們挑中了我,如今被扔進海裏的人就是我,被你恨之入骨的人也是我。”
“不一樣!聞人椿,你和她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像我們這樣的人根本沒法選擇。難道等你報仇完,要将霍鐘手下所有辦事的小厮女使殺個幹淨嗎?”
“夠了,小椿!難道我在你心中這樣不堪嗎?”
“我只是不想你走偏了。”
她害怕。想起今日他和霍鐘站在一起的模樣,她就無比害怕。
她絕對不能讓霍钰會變成霍鐘。
“霍钰。”聞人椿試圖放柔自己的聲音,可還沒把真的柔情道出,外頭已經響起了一枚女聲。
“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