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憐愛
開春的時候, 系島傳來蘇稚臨盆的消息。
是個女孩,聽說重達八斤多,滿身肉乎乎。這讓聞人椿忙碌平常的日子有了一絲喜氣, 又有些懊惱。她竟一心撲在藥材、藥房、掙錢上,忘了遠在系島的蘇稚。
記得她曾半開玩笑地承諾蘇稚, 一定要陪蘇稚到臨盆最後一刻。
結果忘得幹幹淨淨。滿腦子填滿了霍钰的生意、霍钰的身心。
所幸蘇稚生養得順順利利,沒留遺憾。
當夜她同霍钰說起此事, 又接着大膽表示自己想回系島一次, 可以找找新的藥材。
霍钰明白, 找藥不假, 但看望蘇稚才是頭等大事。他往她碗裏夾了一塊炙牛肉,調侃道:“你倒是把蘇稚當成親姊妹了。”
“我哪有這麽貴氣的妹妹。”這話換作有的人說, 會陰陽怪氣帶出酸澀。可聞人椿不一樣,她是笑着說的。低微的身份伴随她已有十數年,要是再因為這個動不動惆悵感懷, 那日子就難過了。
霍钰默默地往嘴裏塞着飯, 過了會兒才講起生意上的事。說來奇怪, 在腦子裏的時候常常一團亂麻, 但在聞人椿面前反反複複地講, 卻很快就能串出一個通暢。
“這麽想來, 你确實該回系島。至少霍鐘的手伸不到那裏。”他們這幾個月沒像從前那般鋒芒盡藏。霍鐘雖未找上門來,但霍钰相信, 霍鐘只是在等一個時機。
他們是自小長大的兄弟,哪怕決裂了,也不影響他們對彼此的了解。
“那你自己怎麽辦?你真的要轉陣回明州?”
“總是要回去的。”他從未忘記,至少夜深時的噩夢會提醒他,他是誰、該做什麽。
聞人椿垂下了眼。她從不敢在此事上勸他, 只能反反複複提醒他小心。
“你放心,舅舅也會回去。”
“許大人?”
Advertisement
“他調回明州監事。”
“他……他可信嗎。畢竟二娘之事……”聞人椿越說越小聲,她怕自己成了挑撥舅甥關系的那個人。
霍钰卻是懂她的,将她擱下的筷子重新塞回她手裏:“我不會盡信他。說是舅甥,不過是彼此利用的關系罷了。你就別煩心了,多吃點,回系島被人瞧見你瘦了,又要一個兩個在背地裏說我的不是了。”
“你又不會在乎別人怎麽說的。”
“看來你還挺希望別人說我的嘛。”
聞人椿“哼”了一聲。在他和她的事情上,他确實就有諸多不是。光這不見天日的野娘子身份,就夠讓人受不了的。
瞧她怨婦上身,霍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臨走還要給我看臉色,你就不怕我一氣之下跟其他人跑了啊。”
“愛跑不跑,大不了我待在系島不出來了。”
“啧,有娘家撐腰是不一樣了。”
她要是有娘家,她那潑辣的娘、還有長大的弟弟早就把他打一頓了。只是這麽肆意地想完,苦的還是她自己。
這些悲春傷秋的玩意兒在回到系島之後煙消雲散。
蘇稚生下的女娃娃一天恨不得哭鬧十三個時辰,島上經驗老道的奶娘都忍不住嘆一聲“厲害厲害”,厲害得能把身邊所有人都折騰得精疲力竭。
桑武士有一回忍不住,恨恨地念了一句:“怎麽比老子守邊疆還累?”
事後被蘇稚一陣罵:“你還累!你做什麽了你就嫌累!”
這下好了,夫妻情分都被這女娃娃分裂了。
于是桑武士又要讨好小的,又要讨好大的。哪裏是守衛邊疆,簡直比兵戎相見還要煎熬。
聞人椿便是在那時候回來的,桑武士迎她進府的時候,恨不得派人給她扮出菩薩的模樣。
她是極喜歡小孩的。女娃娃哭得震耳欲聾,她也能淺淺微笑,“咿咿吖吖”地哄着。而後先瞧瞧她是不是餓了,再瞧瞧她是不是困了,最後看她是不是在尿布上幹了壞事。
有時候女娃娃既不餓也不困,只是心生無聊。聞人椿從來不惱,就抱着她的小包裹在屋中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到南。
她會說:“等你再長大一些,嬢嬢就帶你外頭曬太陽。”
也會說:“你長得真好看,比你爹你娘都好看。”
她有十成十的耐心,看得蘇稚這個親娘甚至說出:“不然我把這個冤家送給你吧。”然後蘇稚又晃着腦袋自己接了一句:“哎,你怎麽會要她?自己生一個不就得了。”
“別胡說。”見蘇稚起了,她便将孩子交還回去,“小娃娃聽得懂的,該要傷心了。”
“她何時不傷心,蛾子飛過要哭,奶娘聲音尖要哭,就沒一件事不傷心。”話是這麽講,蘇稚還是捧起自家閨女圓圓的額頭親了親。有親娘的香吻,女娃娃突然喜不自禁,咯咯咯地笑得不停,直往她身上鑽。
無論聞人椿對她多盡心,她也不會有這般反應。
很忽然、很莫名,她想當娘親了。
偏巧蘇稚是個不長心眼的,問起聞人椿同霍钰成親的事宜。
“他還有大事要做。”她替他解釋起來,但又像是在為自己的尴尬解釋。臉漸漸木了,一雙手也不知道該要怎麽做點什麽。
蘇稚不舍得往下說了,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也是,你們宋人的規矩和我們不一樣。反正霍師父辦完事一定會娶你的,他要是敢不娶,我讓桑藤見再也不給他供貨。”她夠義氣,倒也不辜負聞人椿将她視為娘家人。
兩人相視一笑。
然襁褓中的那位不服氣了,她就要衆人關注、衆人寵愛,受不得一分一秒的冷遇,“哇”地發出一聲前奏,緊接着立馬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親娘、嬢嬢皆是嘴角抽搐一記。
還是會哭的好。
可以從三月嬰兒哭到八十老婦,哭出一生憐愛。
“姑娘,你再哭下去眼睛都要毀了。”菊兒又替許還瓊換了一方帕子。自從郡主之子離世後,她家姑娘比念佛誦經的還要誠心,早一次晚一次從不落下。
大娘子回回都說許還瓊是做戲,她常常指着許還瓊的淚眼冷冷嘲諷:“你這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的好本事,真是可惜了藏在女人的身形下。”
做戲嗎?
許還瓊覺得冤枉,她眼裏苦楚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她一個書香門第的獨女,學風雅頌、詩詞賦,懂縱橫謀略、官場沉浮,又是被爹爹、哥哥、二娘、霍钰哄着長大,光是嫁給郡主之子已是勉勉強強、強忍心性,如今郡主之子離世,要她在這座枯宅中日夜與那沒涵養的大娘子鬥心鬥嘴,而後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一生同郡主府一道徹底沒落。
萬萬不能。
“若是不哭,我這一生都要毀了。”許還瓊甚至開始恨當初那個自己。若是她心性再烈一些。能毅然決然抛下家族跟着钰哥哥一道去別處,哪怕流亡時艱險無數;又或是出嫁之前對着父兄以命相挾,保住自己少女的稚嫩。
今時今日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至少——她不必将自己所謂的學識謀略用在親近人的身上。
她想不到,籮兒就更是想不到。以為許還瓊得了好歸宿,自個兒也能跟着水漲船高,卻沒想到變成折翅籠中鳥。
“姑娘,您都哭了這麽久了。真的有用嗎?”
這是霍钰第三回 踏進郡主別府,他私心希望,這是最後一回。
郡主之子離世的陰影沒有随着那場葬禮離去,白色絹花猶在四處系着。頭頂像有看不見的烏雲,一層層疊起,一陣陣下壓,逼得人心慌憋屈。
聞人椿說許還瓊在糕點裏夾了一張紙條,上書“救我”二字。他忽然有了具象。
就像百花争豔圖頃刻間被奪去所有色彩,只留黑的白的,等着年歲往下推,灰塵将其覆滅。
救。
自然是要救的。
可,年邁的郡主、年長的大娘子,都不曾是他打過交道的類型。他對女人實在是格外沒轍。
郡主大抵是看不上他這位年輕人,正廳裏只有大娘子孤零零一個。她坐在最裏頭的主位上,整個人隐于暗處,一絲光照都沒有。
“是妹妹家的表哥呀,可真是上心,前些時候不是回明州了嗎。”她冷冷地說了一句,揮揮手,命人奉茶。
霍钰有求于人,出師又是名不正言不順,便也沒有草率落座。
“舅舅關照我生意,如今他年紀大了,不堪長途,我理應替他分憂。”
“憂?”大娘子重重點出一個字,“偌大郡主別府,不愁吃喝,身披羅緞,何來憂愁?”
“您誤會了。不過是一紙調令将舅舅派去明州,親人分隔,實在想念。”
“我看是瞧我們老的老、弱的弱,早早落井下石罷。”
“怎麽會?表妹嬌貴,聽聞她失了夫君日夜啼哭,想來在府上給郡主、給大娘子徒添不少傷感麻煩。”
“無礙,我與我的老婆婆年歲大了,耳朵也都各自不好使了。由着她哭吧,只要她是為了死去的公爺哭的,也算有心了。”
正如此前許珙帶來的消息一樣,大娘子是明擺着油鹽不進,莫說這些小輩上門,怕是許大人親自來都未必能瞧到一個好臉色。
“可人哭壞了身子總是要人照顧的。大娘子又要操持家務,又要打理郡主府的産業,怕是辛勞不已。不如……”
備好的“誠意”還沒交代,那廂許還瓊知道霍钰來了,已經拿着帕子往這兒走來。
“表哥。”情緒在喉嚨口滾了好幾回,她才憤恨開口:“告訴父親,不必讓許府任何人再來!由着她無恥威脅,實在是髒了父親與哥哥們的前程!”
“還瓊,不許胡說。”
“她既然要逼死我,好,那我就舍去一條命。不就是欺我軟弱不懂争鬥嘛,我今日——”許還瓊當即從案幾上抓起一盞銅質燭臺,鳳凰的形制,一只嘴雕得尤其銳利,許還瓊對準大娘子的腦後勺就要砸下去。
大娘子到底年歲不饒人,大呼“來人啊”,腳卻挪不開。她哪裏知道許還瓊今日會改換戲碼,否則早就命人将許還瓊的屋子四面封上木板。
還好霍钰眼疾手快從背後将許還瓊抱住了。
“不至于!”
“還瓊,放下!”
“我會帶你回去的,你別這樣!”
他連着勸了好幾聲,許還瓊才終于把那盞據說是上等貢品的燭臺丢到了地上。她不顧還有外人在,撲進霍钰的胸口放聲大哭。便是親近如籮兒日日觀摩她哭泣,都被她今日的哭聲吓着了。
凄慘悲涼。
似是再無退路。
唯有大娘子心硬,穩下心神後命令小厮:“将小娘給我帶回屋!抱着男眷哭哭啼啼,傳出去成何體統。”
“都給我住手!”霍钰憤而擋在許還瓊身前。
她終于要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