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共情
桌邊正坐着陳大娘侄子。文在津同他是打過幾次照面的, 以為他是霍钰在系島找的武者,不曾想他和聞人椿亦是關系匪淺。
那廂,聞人椿端了一大盆土豆飯急急忙忙地往這兒搬:“他是……”她鮮少稱呼陳大娘侄子的姓名, 一時半會兒竟是徹底忘了。
好在陳大娘侄子不計較,主動接話道:“陳隽, 耳朵陳,隽永的隽。”
“文在津。你跟着霍钰來我府上多次, 應當知道的吧。”說話時, 文在津已從土豆飯上撿了個最大塊頭的土豆, 剝了焦香的皮, 咬了一大塊。
陳隽點了點頭。他有些矜持,比前幾回相見更矜持, 兩只手僵在衣服旁邊不曾動過。若不是聞人椿主動給他盛了一碗土豆飯,怕是整桌菜被文在津嘗過一遍,他還沒動筷子。
“是不是飯菜不合口?”聞人椿小聲問了一句。都怪她臨時起意, 才想起去請系島商隊的人一道吃除夕飯, 若是用點心, 至少該備一個系島的家常菜。
“不不不, 很好吃。”他連連擺手, “我竟不知道你煮飯這樣好吃。”
“就是, 有這麽好的手藝還整日藏着掖着。你是不知道,若是霍二少爺不回來, 我們今日仍是無福吃上小椿做的飯的。”
“別胡說!”聞人椿将斟滿的酒杯塞到文在津的手中,“我何時藏着掖着,您也沒說要吃我做的飯呀。”
“那咱們霍二少爺說了?你還不是眼巴巴地替他備下。”
“我……”
“算了,是我僭越了。我怎麽能與霍二少爺比呢。這紅塵中所有男人老的少的加在一塊都不能跟霍二少爺比!”酒還沒落肚,文在津就似醉了, 嘴巴張張合合全是打趣聞人椿的話。
陳隽與他們不熟悉,只是抱着飯碗配合地傻笑。
聞人椿心想,早知就不要為了節約糧食請他們來吃飯了,平白被人當作笑話。
霍钰緊趕慢趕回到文府別院時,看到的便是眼前這幅景象。
他越往前走,那燈籠照出的紅色便越飽滿熱烈,周圍一圈暈出溫暖的乳黃色光輝。聞人椿的整張小臉都落在紅光裏,她在笑、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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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在身邊,她依舊生動明媚。
霍钰沒來由地惱怒,分不清為人還是為事。
他又走了幾步,聞人椿終于看見了,邁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吃了嗎?”她就像尋常人家的妻子,最關心自家夫君的胃腸。
“吃了。”
平靜中聽出一絲惱火,聞人椿只當他在外頭遇到了棘手的事兒:“要不要再吃一些?”
“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同自己說過這樣簡短的話,只言片語,每個字都恨不得改成“敷衍”二字。可是當着外人的面,聞人椿還是有分寸的。既不甩臉子,也不直接問,把疑惑藏進心底,繼續揚着笑臉替他拿筷布菜。
只是霍钰心裏不爽氣,吃什麽都不是滋味。
看不過去的文在津趁着聞人椿去溫酒的空當,拿筷子點了點他上臂處:“先把這摘了吧。”原來他一路思緒萬千,至今還別着那朵白色紙花。
小小一顆,又着實矚目。
霍钰伸手摘下,丢棄時不忍看了一眼,許是映着此處的喜氣,這花顯得更加慘白了。
破天荒的,霍钰今日喝了許多酒。
起初是和文在津、陳隽淺酌,後來興致上頭,竟顧不上吃菜,找着新歲新氣象的由頭連連對飲。
聞人椿憂心他的腳傷,勸過兩聲,他不聽。
于是聞人椿,這位瞧着卑躬示弱實則犟主兒的女子,也拿了酒盞加入了男人的隊伍。細究起來,喝了也不下半壇。
“今朝有酒今朝醉。”文在津酒意布滿臉頰,扭着頭開始念詩。他兩根手指夾着窄窄的酒盞下方,酒還沒入嘴,就在空中晃去大半。
“你怎麽不念經呢?”聞人椿一只手支着腦袋,傻笑着發問。
“他怕遭天譴。”霍钰婦唱夫随,接了一句。大抵是酒精沖刷走一些情緒,他沒像方才那般冷着性子。甚至怕聞人椿力不可支磕碰了腦袋,将她攬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文在津。”聞人椿扁着嘴直呼其名,“做什麽要騙自己呢,你明明是個凡夫俗子。”
不等文在津開口,霍钰似是聽出了聞人椿的意有所指,将她摟到自己懷中,不許她繼續說話。
可聞人椿偏要說,這話壓在她心頭許久許久了。哪怕蘇稚得了一個好歸宿,聞人椿還是心有遺憾,簡直比兩位當事人還要不甘。
“你明明心裏有蘇稚,為什麽不肯給她回應?”一個将宋人師父常年挂于嘴上,為他練字、為他學詩;一個在府中擺着某位系島女子的畫像,位置不佳,卻經年不換。
霍钰不想她摻和此事,抱着她佯裝動怒:“小椿,你喝醉了。”
“我沒有!”她犟起來,霍钰出馬也不管用。
不過文在津顯然不會為此事置氣。他擱下酒杯,看了看聞人椿、又看了看霍钰,才幽幽說了一句:“她現在過得很好不是嗎?”
“可她之前苦戀相思不得回應,甚至以為自己是個不讨喜的女子。”
“在一起不過是一時歡愉。何苦耽誤她在系島找一個更好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難道她在系島如今過得不好嗎?陳武士,你方才不是說你上級對他夫人很好,他夫人還将要臨盆嗎?”
一直埋頭吃飯的陳武士這才發聲,老實地說了句“嗯”。
聞人椿氣結,苦着臉埋進霍钰胸口。
随着聞人椿板臉不語、躲在霍钰懷中,這頓除夕飯很快吃到盡頭。
有人心緒由好轉壞,也有人心緒由壞轉好。
“你不要同她計較。”霍钰替聞人椿道了一聲歉意。
文在津擺擺手:“她不過是生出太多共情。正主怕是連我的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
“小蘇其實……”
“不必多說。只要知道她如今為人妻,又将為人母,生活自在幸福,就已足夠。”
于是霍钰就如從前那般,不再多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嘆他覺悟過人。
像他自己,縱使沒把握、不确定,後頭跟着一大堆麻煩,還是沒法放開聞人椿的手。
如果——
如果真要去一趟煉獄,牽着心愛的人的手,會不會少些錐心疼痛。
他和文在津選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待霍钰洗漱更衣完,聞人椿已經揉着眼抱着枕頭,半倚床背。
她問他:“方才我是不是胡言亂語了。”
“嗯,娘子說後悔了,想另覓新夫婿。”霍钰逗她。
他剛從熱水池子裏出來,滿身暖意,聞人椿不顧身上髒衣服,情不自禁靠了過去,嘴上卻是不讨饒的:“你別诳我,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麽。”
“哦?那你自己說說看。”
“我……我是不是将蘇稚的事兒說破了。”
“是!怕是小蘇見了他都沒這般義憤填膺。”
“唔,糟了,以後我要怎麽見文大夫啊。”
“他浸于佛學多年,心胸總是比我們寬廣。倒是你,以後還敢不敢學人酗酒!”他低頭擰着她的鼻子。
聞人椿将其拍開,咬着唇,小聲回了一句:“還不是你。”
他不開心,連着她也沒法好好開心。
霍钰知錯,緊了緊自己的懷抱,在她耳邊誠摯說道:“是我不好。”
他真的不好。當年剛到系島時,他也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脾氣,還只針對她一個。
怎麽偏偏在她面前做不出假。
“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聞人椿昂着頭細問起來。
“不是什麽大事。”
“小厮說你臨時有事,是去了哪兒?”
霍钰腦海裏忽然閃現出傍晚的那一幕,許還瓊哭紅的眼裏就像住着紅色燈籠。而這是他不能提及的,只能籠統其詞:“娘親的一位舊友過世。今夜是除夕,辭舊迎新,不提也罷。”
難怪回府時別了一朵白色紙花,聞人椿反應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像這樣的好日子,很多事情确實不該提的。
又或者人要把好日子過下去,就必須故意忘記一些事情。
弄不懂,哪怕此刻在霍钰的懷裏,聽他說好聽的情話,聞人椿對這人間萬物仍有許多不明不清的地方。
然,被壓下去的秘密總會被命運重新拾起。
一層一層的包裝被揭開,裏頭是六枚烤得色澤金黃的餅。
聞人椿拿起聞了聞,幸好天氣寒冷,沒有變質。
霍钰并不曉得,他不回來,聞人椿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懶漢兒,随便打發一頓就能果腹。今日沒有剩飯剩菜可用的她索性征用了這盒久未被人問津的餅。
約摸在爐子上烤透了,她才撤進碗裏。
咬到第一口,味道不錯。
咬到第三口,啧,城中老字號,竟還在餅裏頭落了紙。
救我。
聞人椿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不可能認不出這是誰的字。當年霍钰同許還瓊書信傳情,兩個人的字跡她早就看過上百遍。
這餅一定是許還瓊送的。
如此說來,除夕那日霍钰見過許還瓊。
霍钰是戴着白色紙花回來的,莫不是許還瓊家中有人離世。許大人嗎?不,若是許大人,霍钰不可能只耽誤片刻,那會是誰。
還有,許還瓊不是嫁給城中貴人了嗎?為何要寫“救我”二字,她過得究竟有多不好,之前又是否找過霍钰?
聞人椿在此時還算腦子好用,想着想着甚至苦笑了一聲,難怪那日霍钰心神不寧板着臉回來。
許還瓊落難,他怎麽可能眼睜睜置于不顧。
這個被她一直故意抛諸腦後視而不見的人,終于還是逼她直視了。
甚至什麽都還沒發生,聞人椿就累了,累得想逃。
她藏不好心事,欲說還休的樣子逼得霍钰直接問她發生了何事。
她掐頭去尾,索性交代了事實:“我今日吃了你拿回來的那盒餅,竟吃出一張‘救我’的字條。想來也是離奇,又怕跟你說了,說我大驚小怪。”
霍钰滾了滾喉結,說:“是挺離奇的。”
“那你要不要去問問主人家,若真的……”
“我同他們沒什麽交情,怕是有人故意惡作吧。”
“是這樣嗎?”
“對了,那餅都別吃了。以後外頭拿回來的随手禮,都別吃。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去。”
“……好。”
還在新年裏頭,聞人椿最終還是知趣地住了嘴。
她想,霍钰瞞她自有瞞她的道理,她不該讓一張紙條兩個字毀了這個得之不易的太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