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愧疚
待到冬雪來時, 銀妝裹滿半片地,霍钰還未歸。
他此番是獨行客,又走了将近三月, 聞人椿縱使披着絨毛、點上炭火,依舊感到心頭顫動不寧。
坊間流出閑話, 說這位宋人少爺是抛妻,和所有話本子的負心少爺一個模子。聞人椿只信一分, 更多時候, 她怕的是霍钰遇上大麻煩。
沒有二娘鞍前馬後的鋪墊, 沒有霍老爺門楣的背書, 卻有霍鐘明裏暗裏的打壓鬥法。他要一己之力白手起家,有多難要多難。
聞人椿愁得連手裏的小棉襖都織得跳針了。
“竟也有你不擅長的活計。”蘇稚笑話她。她在女紅上頗有天賦, 一雙手翻上翻下,小老虎的眼珠便有了靈氣。
聞人椿嘆了口氣,說:“是啊。”她本就不是多能幹的, 女紅、烹茶、花藝, 那閨閣女子最最擅長的三件, 她都做得不得要領。就譬如烹茶吧, 備器、擇水、取火、候湯、習茶, 這一套按部就班泡出的茶, 聞人椿卻喝不出半點不同。于是仗着身邊只要伺候霍钰一個,總是偷工減料應付他。
瞧, 想什麽都是霍钰。
真是活得愈發像那菟絲花了。
蘇稚瞧她滿臉惆悵,母愛大發,湊上前問道:“可是在擔憂霍師父?”
聞人椿不瞞她,連連點頭。
連封書信都沒有。海上艱險,明州城又比海上更艱險, 她怎能不擔心。
“我瞧他不該是那負心薄幸的人。”
“我并非憂心這個。”聞人椿是真的守不住秘密了,一骨碌向蘇稚交了底,把明州霍府的事情連頭帶尾講了一遍。
蘇稚如聽戲本,專心致志,目光炯炯,手上動作全都停了。末了趁聞人椿喝水間隙來了一句:“霍師父家中的人怎麽聽着都好可憐啊?”
可憐,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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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無奈低笑。
“到底是父母手足情,他們真的能不管不顧?還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
聞人椿知道,蘇稚活在系島這樣幹淨純粹的地方,一定想不明白世上竟有連血脈親情都可以枉顧的人。
她也不多說,從盤中挑了一枚盤扣遞給正要伸手的蘇稚,只道:“所以生在系島已是命帶福星。”話落,她不由伸手去碰了碰蘇稚的肚子。
“你這樣喜歡系島,為何不跟霍師父講一聲,留在這兒別走了。”蘇稚天真建議起來。她可以這樣說,因為是戲話。聞人椿卻不敢,她深深地明白,霍钰絕對不甘在這座小島茍且偷生。家仇、抱負,哪個不比她重要,否則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等。等霍鐘、霍老爺都受到譴責,等二娘九泉下瞑目,等那座屬于他的新霍府平地升起。
“待到那時,你再為我生兒育女,既不委屈你,也免得苛待了我們的孩子。”他回回都是這樣說,聞人椿亦越信越真。
只因她愛他,沒來由,沒期限,所以甘心一日日地陪他等下去。
蘇稚羨慕她情意綿長,悠悠感慨了一聲:“你怎麽能這樣愛他?”
“你不愛桑武士嗎?”
“我可不能由着別人牽我的鼻子!”
聞人椿被逗笑,細數起來,她的羨慕絕不亞于蘇稚。于是她突發奇想,問了一句:“蘇稚,若是桑武士三月沒有蹤影,你會怎麽辦?”
“當然是去找他啊!”
“然後把他捉回來打一頓?”聞人椿眯着眼睛,她被蘇稚感染,常常冒出小女孩姿态。倒是蘇稚本尊待此事十分嚴肅:“捉什麽捉啊,變了心的男人何苦費力費心。不過凡事求個明白,若他确有抽不出身的事兒,那便是我瞎操心,若他有了新歡,我也不含糊,該賠我的金銀田産賠了,從此天高海闊見面不識。”
“怎麽同吃一鍋飯,你就這麽灑脫呢!”
誰想蘇稚豪言壯語一番,卻驀地哭起來,淚流不止時,還随手撿了塊帕子墊在眼皮子底下。
“怎麽了?怎麽了?”孕婦哪好傷心的,一傷便是兩顆。聞人椿立馬脫了傷春悲秋的殼,急匆匆起身,趕緊喚人請大夫。
“不用不用。”
“你這是怎麽啦?”
“我……我就是一想到桑藤見那混蛋居然敢不要我,我就想哭。”
“那、那不是咱們瞎編的嘛。”
“萬一成真了呢。”蘇稚是真的入戲,哭花了半條帕子。聞人椿又是斟茶又是擦臉,生怕待會兒桑武士瞧見了要拿她開刀。
不過蘇稚的話,和她這番突如其來的淚,倒讓聞人椿做了一個不像是她會做的決定。
她要随船出海!
随波逐流的日子,她過夠了。
上天發什麽戲碼她便要換上什麽扮相,那為何自己不能寫一出呢。就像蘇稚,像陳大娘,像系島千千萬萬的女人們。
于是她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的遷移。
海上的日子并不好過。來來往往大多是糙男人,張口閉口,娘啊媽的,有系島方言,也有明州話,聞人椿一句不願插上。
幸好随行有陳大娘侄子,時不常地給她添點水、道句好。
她不是塊木頭,隐隐覺出陳大娘侄子的心思。
于是她索性躲回了房,不再承人恩惠。
霍钰臨走前,要她受着別人對她的好,她實在做不到。也許是因為她并非尊貴出身,只知道得人恩惠必要報答。可她的身、她的心都毫無保留地給了霍钰,分明不可能為他人留出一分一毫。
那便不要給人留下一星半點的遐想吧。
與此同時,被聞人椿記挂不停的那人卻在臨安獄中。
他在此已經小住了半月有餘,因他心平氣和,故而并不覺得這獄中日子有多難熬。這和他頭一回來臨安獄的心境大為不同。那時他不經風雨,見過最厲害最血腥的也就是府宅姨娘們的手段而已,入了臨安獄,見自己娘親被傷得遍體血淋淋,差些失了血色、就地跪下。
如此說來,此回也不算心平氣和,每每午夜夢見娘親臨終囑托,他都心悸不已、捂着胸口遲遲不能眠。
奪回霍府。
奪回還瓊。
一個仍未實現,一個許是再不能實現。
獄外來了人,長而寬的黛紫袍子拖地,卻蓋不住腰肢纖細。雖有錐帽遮面,霍钰卻也知道這并非他心中等的那個人。
“二少爺。”來人身邊的女使從齒縫裏蹦出三個字。她緊張兮兮,眉眼如小鼠亂竄。
霍钰認得她,真真是出乎意料——許大人竟放任自己的女兒來見他。
“此處兇險,你們還是走吧。”救不救得了是為一說,霍钰且不想将許還瓊算進自己的棋局之中。
許還瓊卻不動,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
于是兩人便這樣隔着牢門寥寥幾根柱子、隔着錐帽薄薄一層麻布對峙着。
四百多個日夜,未必能栽出一只果,未必能鑿開一座山,卻讓少年歡喜化成虛空一場。怎麽就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了呢。
許還瓊想笑,又想哭,不知是哭着笑好,還是笑着哭好。
她一氣之下掀了那麻布。
霍钰被那錐帽下的面容刺到頭頂發麻,不止是那紫紅色勒痕,還有那止不住的眼淚,若大珠小珠,頃刻間淌滿臉。
許還瓊從小到大何曾委屈至此。
霍钰莫名愧疚起來,他甚至為自己全然不顧她的籌謀算計感到罪惡。他一直以為她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至少傳聞如此,他願意相信。
“钰哥哥。”許還瓊側過臉,抹了抹眼淚。她只拿出一句年少時的稱呼,後頭的話便被堵住了。明明她聲音不曾改變,卻教人聽出幾多心酸,好似梅子長錯了枝芽,除了酸澀還是酸澀。
“救我,好不好。”
……
出了臨安獄,天色都要黑去。
許還瓊于馬車上迅捷地換了身清麗的衣服,抹去淚痕,還請菊兒為她重新盤了一個提氣的發髻。片刻後,和剛才獄中梨花帶雨的模樣已是判若兩人。
她學乖了,不再将自己的心赤條條地放在別人面前,她的好、她的委屈,除了霍钰和死去的二娘,又有幾個真的會放在心上。
哭給那些人看,那是浪費淚水和力氣。
然,便是你再無聲無息,該找茬的人都能挑出錯處。
府廳正中央,大娘子巍然坐于上位。她剝着指甲上剛塗的丹蔻,朱紅色塊被撕成斑斑點點,像血跡凝結。
她出聲要許還瓊留步時,許還瓊正在跨一級臺階。這府上不知哪兒來這麽多臺階,聽說還是郡主指名要工匠做的。
站定後,許還瓊沖大娘子福身問好。
大娘子并非高門大戶出來的,她那老父親死後也只被追了一個五品頭銜,可她将郡主、主君拿捏得極好,該笑時眉飛色舞,該哭時悲恸震天。如今二位真正的主人老的老、病的病,她的位置倒是坐得穩妥極了。
“去你爹那兒賣慘了?”那丹蔻掃過許還瓊的臉,眼前紅了一片。
許還瓊搖搖頭,說不敢。
大娘子卻是不吃軟不吃硬,挑起她下巴,往紫紅色勒痕上重重地擰了一記。
“竟還曉得給自己添置傷痕了。難怪我去打吊牌,有碎嘴婆子勸我要善待妹妹。”
“我……”
“妹妹若是喜歡賣可憐,只消說一聲,想被怎麽打都行。別折騰這些有的沒的,保不準我興致來了,就是假的我也弄成真的。”
“大娘子,我不過是見爹爹遲遲不動作,想讓爹爹憐憫我這個做女兒的,好讓他早些為府上拉攏生意。”許還瓊微微弓起身子,好讓自己比大娘子矮上幾分。
“那我便等着。”大娘子冷笑一聲,沒有盡信,她盯着那條勒痕威吓道:“若月底你爹還沒動作,你這脖子啊,就不知得是什麽顏色咯。”
許還瓊瞧着她,只覺得從前的自己愚昧不可及。想她嫁進來時,郡主身子還硬朗,府上生意也是常有盈餘,這位大娘子待她是有禮有節。府上第一個想到她會孤單不适的便是大娘子,變着法地為她鋪被置裝、打點吃食,甚至還從明州雇了一位夥夫。
沒曾想,變臉變得這樣快,和那霍府、許府的糟人們實為一丘之貉。
一個人到底要上當多少回才能長記性呢。
又或者,一個人上當上得多了,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變成糟人,如蛇蠅佝偻。
不過做蛇蠅又何嘗不好,至少惡心的不是自己。
血都流在別人身上,苦也刻在人家心裏。
他只要笑,歡暢日複一日。
耳邊還有女人哭喊聲,老父咒罵聲,漸漸遠去,卻還是不絕于耳:“聒噪啊聒噪。”霍鐘可惜不已,轉着自己的金頭拐杖,多璀璨奪目,誰敢直視一眼。
“去,拿個掏耳的,我這耳朵都要給他們哭堵了。”他懶懶散散念了一句,好像剛才杖責的人與他沒有多少關系,他與他不曾留着相同的血,他同她也未曾床帏愉悅日夜颠覆。
他心狠,狠得像是沒有心。
縱使是府內老仆都說不出他幾句好話。
“主君,确認過了,他們都回來了。”來人是他的心腹。
霍鐘幽幽點頭,而後笑着同他聊起:“唉,蝴蝶就是這樣的,有一雙翅膀就想飛來飛去,卻想不到終有一天飛不出生天。”
“可要派人?”那人做了個砍脖子的頭。
“同你說了多少遍,要人性命有何意思!一命嗚呼,再不用嘗人間苦楚,那叫成全!”
“是。”
“何況他們既然出現,定不會兩手空空。倒是你一頭火氣撞上去,小心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那主君意下如何。”
“暫且由着他們開心快意吧。順便你也幫着點,我那二弟想要什麽,能給的便給了吧。人嘛,得爬到至高處,嘗過榮華與至愛,否則就算把他們的心撕成千百片,人家也哭不出聲的。”他想得入迷,好似真有那麽一只蝴蝶正在他面前喘息掙紮,于生生死死間來回颠簸。
眼裏的光燒得愈發灼熱了。
他折死了千萬只蝴蝶,終于要迎來他最愛的一只。
作者有話要說: 連我都有點恍惚了,變态大哥最愛的到底是小椿還是霍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