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娘子
霍钰的生意鋪得越來越開, 來系島靠岸的船只因此多了不少。今日更是稀奇,來了一艘挂有朱青色旗幟的金邊大船,還未靠岸, 檀香袅袅。
聞人椿猜他們是僧侶,便拉着霍钰的袖管問:“如今修佛法之人皆富貴無邊了?”
霍钰正嗦着一碗觀音面, 他不想吃,卻沒得選。從前聽聞人椿說觀音面, 雅致高潔, 直到近來發現這面就是白水素面裏窩了昨夜剩菜剩湯, 他這少爺身骨便有些承受不能。
此刻聽聞聞人椿語帶驚奇, 霍钰也擡頭看了一眼。
“不像。”他搖搖頭,“倒像書裏提及的暹羅人。”
聞人椿未曾看過霍钰提到的這本書, 又側耳問了一聲:“什麽人?可他們穿的好像僧袍啊,你看,還有佛珠。噢, 那個是香插嗎?形狀看着挺別致的, 若是能賣, 我們給文大夫也買一個吧。”
“聞人椿!”他壓着聲喊她。自打住進了一個屋, 這聞人椿的心性便愈發開朗直率了, 哪還顧着他霍府二少爺的身份, 常常令他很失顏面。
“你見了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文在津嗎!”
聞人椿不曉得他何時心眼這麽小, 反問:“送你你要嗎?”
“當做擺設,為何不要。”
“物要盡其用!”
“能讓我高興,難道算是浪費。”
是是是,當然是。不過聞人椿倒還不敢如此嚣張,她只是指了指那碗面, 兇巴巴地說道:“趕緊吃,吃不完就真的浪費了。”然後坐回原處,撐着腦袋看人搬貨。
唔,四邊鑲玉的這只八仙桌不錯。
那小小一個坐落在手掌之上的可是硯臺嗎,不知近看如何,若是做工上乘,她想拿私房錢給霍钰買一個。
噢,還有這樣媚而不俗的紅布料子呀,釘一些天女珠,繡幾條金線,拿來裁個裙裝定是好看的,可——不是出嫁,誰會如此盛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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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面下肚,身旁人還嘟着嘴。霍钰以為她還在耍性子,故意拿筷子尖戳了戳她的嘴唇。
“還沒消氣?”
聞人椿不接他話,另起一頭說道:“這世上好東西怎麽這樣多。”
“所以人才會變壞。”
“不是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嗎?”
“那你見過幾個君子可以發財?”
“所以你也會變壞?”
她總是出其不意,教他無法知道,她是大愚若智還是大智若愚。
霍钰無奈一笑。
“反正我不要同壞人在一起。”
“你還真是看得起我,哪有這麽好發財的。”丢下兩枚碎錢,霍钰拉着聞人椿的手往前走去,“走,去看看。若是香插真的好,就便宜一回文在津吧。”
那香插确實是個巧物,上嵌一顆紅瑪瑙以為蓮心,八方拱出蓮花瓣,瓣尖皆雕出細密紋理,其中一瓣底下托了佛手,佛手圓潤,豐而不葷,佛家道義全在指尖。
因是佛家物什,聞人椿不敢還價,幸而對方要得不多,她小小荷包承受得起。
比起滿場好物,霍钰獨獨對那只荷包興趣十足。
“何時攢下這些錢的?”
“既是有錢,為何總同我說牛肉價高要我吃面。”
“你為文在津花錢怎麽不用半點思量便闊綽出手?”
他想來想去,覺得聞人椿是故意克扣他。
聞人椿回以白眼連連:“自己人同外人怎能一樣。”
他就愛聽這話,立馬不糾纏,還好心道:“回頭我把錢給你。你的金庫存來不易。”
“這回我得自己出。文大夫贈我這麽多書,我都沒報過恩。”
“既如此,你還看中什麽喜歡的,為夫出錢!”
她想要的其實好多。他們如今住的那間小屋仍是先前裝扮,家俱物什都沒有他和她的氣味,比起家,更像是一個落腳的客棧。
不過她知道分寸二字怎麽寫,只說“再看看”。
看到後來,拿在手裏不肯放的竟是一塊玉。
“喜歡?”
“摸着舒服。”
“倒不知道你還喜歡玉。”
“誰會不喜歡玉呢。”
兩人玉來玉去,竟都從玉字想到了钰字。
還是霍钰更不要臉面一些,往她耳邊嚼了一句:“娘子喜歡,為夫喜悅。”
聞人椿嘴上功夫不如人,索性将手上玉塊撒手扔了去:“誰喜歡了。”
“扔得好,彼玉非此玉。娘子珍惜我便好。”
真是不要臉到家了。聞人椿氣得甩了甩袖子,像個老爺們一般将手背在身後,往前走得飛快。霍钰直嘆她臉皮如蟬翼,沒有半點已為人婦的自覺。
“小椿,你若這樣氣性大,夜裏我就不給你……”
聞人椿一聽夜裏便想到那茬子事,若方才只是臉頰紅彤彤,此刻竟是從頭頂心紅到腳趾尖,她忙着掐霍钰:“盡胡說、盡胡說。”
霍钰樂得被她打,有道是“疼在手上,樂在心頭”。
兩人打打鬧鬧逛完一圈,竟是什麽都沒買着。
因霍钰還得去桑武士那頭練習拳法,耽誤不得,兩人就此作別。聞人椿徑直去了藥場,系島如今買賣驟增,人手成了大問題,在新人還未上手前,吃苦耐勞好比老黃牛的她只好多做些。不過多勞多得,她也心甘情願,
日頭落下前,她回了一趟屋子,做了一道白日裏霍钰提起的炙牛肉,配了盤地瓜葉、蛋花豆腐羹。自己草草吃了八分飽,便又要折回藥場去。
進屋的霍钰只能同她打個照面。
“夫妻不一道吃飯,成何體統?”他是典型的州官放火,只許聞人椿獨守空閨不言語,自己受不得半點冷板凳。
聞人椿“噢”了一聲,聽話地掉轉方向:“那下月的藥材不能按時交付,可不要找我問話哦。”
霍钰被戳到了痛處,一邊盛飯一邊揮手:“走走走走走。”
聞人椿就愛看他吃癟,踮着腳往他側臉上親了一記:“今日煮了牛肉,钰哥哥要多吃些!”她本是雁過不留痕,卻被霍钰扯着動不了。
“方才喊我什麽?”
她會錯了意,吓得不敢看他:“你若不喜歡,我就不這麽喊了。”
“誰說我不喜歡!”言語間,他另一只手已經找到了聞人椿的手,修長骨節将聞人椿垂着的手徹底撐開。他用了力,她手指被夾得疼,又隐含一絲蠢蠢欲動的激烈。
“再叫一聲。”
“钰……哥哥。”
“不夠響。”
“霍钰,你。”
“聽話,我就想再聽一回。”
“钰哥哥!”
他語氣越平靜,手上力氣越是不受控制。聞人椿受不住了,咬着牙喊了一聲“疼”,那柔柔弱弱模樣,霍钰比吃了一百碗炙牛肉還要血脈噴張,當即攬着她的腰,貼牆要了一回。
上好的炙牛肉,花了心思熬煮的炙牛肉,就這樣冷卻了。
慶幸的是,它在落入口腹前,賞過滿室春光。
聞人椿抓着霍钰的胸口,留了五六日的指甲往他鎖骨上一條條地刻畫着。
“哼,害我耽誤了一夜工時。”她神明清醒的時候,倒是個以大局為重的主兒。
不過霍钰也是個擅長蠱惑的主兒,親着她的發梢,朗聲許諾:“明日為夫陪你一道補回來。”
明日複明日,她才不信床上鬼話。
聞人椿撅了嘴,氣鼓鼓的,霍钰忍不住去親她,還未來得及撬開她貝齒,便被她往腳背上踹了一記。
他忍不住縮起來,大呼:“還是動情時可愛。”
“你休要胡說八道!”
“我胡說?方才是誰纏着她的钰哥哥要要要!”
“霍钰!”她羞得不行,掀起被子恨不得将他悶死。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霍钰跟随桑武士習武有些日子,手上長出不少氣力,容她做個假把式便一個翻身又将她困住。
“別動。”他探出半個身子,不知從床邊撈出了什麽。
聞人椿好奇不已,也跟着探頭去看,霍钰皺眉,又将她按了回去。
“有什麽不能看的嘛。”
“待會兒看!”
“差這一星兒半會兒嗎。”
差!
當那玉椿花開在她胸口,薄薄透透,水一般的質地下映出女子白皙柔嫩膚色,溫、厚、善、美。不過指甲蓋大小,卻能照出光華萬裏。
聞人椿忍不住去摸它。
“喜歡嗎?”
“嗯!”
“往後沒我允許,不可摘下。”
“不摘不摘。”這樣珍惜的物件,傻子才會摘下。聞人椿愛不釋手,喜愛之情似是超過了霍钰。
“你不是不曉得我喜歡這個嗎?”聞人椿又忽然擡頭,她還記得早上的事兒。
霍钰戳了戳她腦門,“你喜歡玉,我怎麽會不知道。就連逃難的包裹裏都要藏着那只玉狗不是?”
“我那是為了懷念我的小白狗。”
“口不應心的女人,我要把這串玉椿花收回去!”
“別嘛!”她怕霍钰力道粗傷了這個墜子,将“钰哥哥,夫君”一骨碌地叫了出來。她是當真喜歡這一朵小椿花。
她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樣東西,一件完完全全屬于她的東西。
若她知道這花是霍钰出了咋舌價錢、熬了十幾夜、刻壞了整整一塊原石、刺傷了三根手指才得到的。
恐怕她真要當成命來寶貝。
第二日大早,霍钰因腳傷疼醒。
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自己接連幾日沉溺女色的緣故,正在給他上藥的聞人椿惱了:“那往後各睡各屋罷。”
“但是值得!”
“值什麽值,淨知道往我身上潑髒水。誰曉得你在臨安時是不是左擁右抱。”
“是呀,我好歹面貌幹淨,又有點銀兩傍身,如狼虎一般盯着我的人也不少。娘子以後真得嚴加看管些。”
聞人椿斜瞟了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都知這是戲話。
但這條腿确實教聞人椿遺憾,如若當時她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如若她手下力道控制得當,霍钰何必落下這樣的殘疾。
“我在醫書中倒是看到過一則能複人腿骨的藥房,可惜其中兩味藥材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無礙。”他握着她的手,穩穩地捏了捏。瘸腿既成事實,若常年為此耿耿于懷,總有一天要變成霍鐘那般。
聞人椿點頭,卻仍把這事看得很重,每每采藥、買藥,都要同人聊起這兩味藥材。
陳大娘侄子是個熱心的主兒,知道聞人椿求藥心切,便常常給她帶來一些形似的藥材。
今日霍钰來藥場尋聞人椿的時候,那陳大娘侄子的前腳才剛跨出門口。
他倆出海時也算結下一段交情,點頭致意算是招呼。
“你怎麽來了?”聞人椿停了撥算盤的手,哪還有半點面對陳大娘侄子時的冷靜自持。她見霍钰行走時還是半個身子歪得厲害,又趕緊替他搬來一個椅子。
“還是不見好轉嗎?”
“不要緊的,可以承受。”
“你定是在臨安、明州不知節制,走了太多路。我知道你不是去游山玩水,事必躬親在所難免,可這腿是你自己的,醫書裏頭寫了,若經久不治累及骨髓,會害性命的……”
那老話怎麽說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他的小椿書是越讀越多,唠叨也跟着見漲。
許是因為霍钰但笑不語,聞人椿也悟出一些什麽,抿着嘴小聲道:“嫌我煩了吧。”
“煩得惹人愛。”他伸伸手指,在她臉頰上刮了一記。而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怕是要讓她更加唠叨的。
“你又要出海?”
“臨安有官崇禮侍佛,一直在尋覓佛家珍寶,此回暹羅商隊的貨物多有珍寶,若能第一個獻上,當能得人青眼。”
“官員?”不是從商嗎?聞人椿只敢疑惑,她曉得霍钰想得比她長遠。
霍钰知道她的擔心,一雙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古往今來,哪個商人敢不與官交好。”
“那你的腿腳怎麽辦?”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自己能照料。”
“你若能照料,這回怎麽發得這樣嚴重?”她臉上挂出苦相。于她而言,報仇、家業,哪有霍钰的一根頭發來得要緊。
霍钰只好安慰她:“還有文在津呢。我到時一定讓他給我好好瞧瞧。”
“你若真的廢了這條腿,我便不要你了!”
“真狂啊。”他笑着搖頭,也不顧青天白日的,摟上她的腰貼了過來,“那你想要誰?陳大娘的侄子?”
“哼。”
“我不在的日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他們對你好是你的福氣,若遇上難處,也要同他們主動說。”霍钰今日唠叨得甚至有些不像他。
“那——同陳大娘侄子也能說?”
“當真以為我是個小心眼的醋壇子啊。”他可以懷疑一切,但絕對不會懷疑聞人椿的真心。
作者有話要說: 珍惜這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