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畜生
霍府的門宅重新修葺過,四邊圍牆高闊極了。
聞人椿在大約還剩三步路的地方停下。她側頭,應當是這個位置,往上數第九塊磚,還是她當年親手砌進去的。
可如今粉飾太多,她只能假裝猜對了。
看門小厮是個膽小的主,他雖把聞人椿看作街頭乞讨的卑微小人,但沒有厲聲教訓,只将兩只眼睛牢牢鎖在聞人椿身上。若她不動,他便當無事發生。
很快,霍钰的貼身小厮追了上來。
霍钰也趕了上來。
有他們開道,聞人椿不受阻攔,徑直鑽進了霍府。
她去了自己從前住的屋子,沒什麽人氣,倒是黃的綠的雜草郁郁蔥蔥長得熱鬧。
霍钰到底是仁慈的,沒有将她的屋子同她一起丢棄。
所以她不恨他應當是正确的吧。
阖上門之前,聞人椿透過門縫看了眼霍钰,他似乎更清瘦了,此刻緊繃着,就像被死死擰成一股的繩子。還有他的腿疾,似乎也比從前嚴重許多,哪怕拄着拐杖都沒法站直。
不過這些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
她是個連顧好自己都費力的粗使奴婢,從頭至尾就不該替主子操心。
聞人椿的屋子大抵經年累月無人管,縱使關門的時候十分小心,還是扯出了一段難聽的撕裂聲響。如同有人拿着刻刀在門前石階上劃了一道又一道。
每一道疊在一起,就成了越不過去的溝壑,将一衆人等統統隔在遙遠地方。
包括霍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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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一旁的小厮女使皆是面面相觑,他們不曉得來者何人,更不曉得霍钰何以如此緊張。好在霍府家教嚴明,他們又紛紛将疑惑吃回肚子裏。
真是驚動不少人。
聞人椿摸了摸隆起的腹部,心生歉意。她亦是走投無路,若不是為了腹中這條命,她是寧願死也決計不會再回來。
亥時三刻。
牆外更夫的聲音已有疲态,霍钰卻還守在聞人椿的屋外。
“主君,夜涼了,回屋吧。”貼身小厮原本不知兩人瓜葛,但眼下也瞧出幾分故事,于是又說,“已經遣了兩位女使姐姐在這兒候着,主君放心,不會怠慢娘子的。”
霍钰屈着手半撐着頭,聲音不大,卻是當即拒了:“我親自在這兒守着她。”
哪怕他能做的,緊緊是靠微弱月色看向窗戶裏的一小團黑影。
那團黑影很久沒動了,她是否睡了,睡得可還安好。從前睡在她身旁的時候,他總是怪她睡得太沉,電閃雷鳴都可當作耳旁風。後來她睡得越來越差,有時明明被他抱在懷中,還會突然驚醒……
屋內的聞人椿沒能成眠。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知是因為換了地方還是因為身懷六甲,今夜精神莫名好。她篤定自己會睜眼到天亮,便也省了翻來覆去的啰嗦事兒,任憑過往經歷在她腦中演出第三遍。
屋外時不時傳來霍钰與小厮說話的聲音。
聞人椿沒得選,盡數聽進了耳朵。
他說他要守着她。
他的聲音随夜色一道變得厚重,帶一些暗啞,偶爾咳嗽,顯得一旁的小厮更加輕浮不穩重。
怎麽當年蓋這屋子的時候沒請泥水師傅将牆壁蓋得厚些呢,聞人椿心想。
她還是起了身,準備将霍钰請走。
此番回來,她無非是想借個安穩的落腳地,并不想擾了他人的日子。
“大娘子,大娘子……”
外頭又起了一陣騷動,腳步聲三三兩兩地踏近,聞人椿下意識定在了原地。她粗糙的手就落在門闩上,離開門只差一步。
“大娘子,您懷有身孕,月黑風高路滑,您別走這麽快。”
菊兒比許還瓊更在意這個肚子,唠叨的速度同腳上的步子一樣快。許還瓊沒有理她,而是直直地立在霍钰與那間屋子中,遮住霍钰所有視線。
“請主君回房歇息。”許還瓊穩着言語,福了福身子。
“怎麽還不睡?”
“主君不睡,我又怎麽睡得着。”
“……我始終欠了她,不能不顧她。還瓊,你先回房吧。”
“主君腿疾一日重過一日,我怎能不擔心。小椿妹妹既然回來了,事情便有了轉機,來日方長,我們定能得她體諒。她在外流落輾轉掐頭去尾快有兩年,回到霍府定要好好休養一番,你縱使守着一夜也是徒勞,不如回房休息,明早請來名醫,我們再一道來看她。”許還瓊教養十足,有理有據,一旁的小厮女使也跟着勸解。
霍钰被鬧得心煩,卻又不能發作,一副眉毛皺得越來越緊。
許還瓊嘆了口氣。她微微傾身,伸手替霍钰抹平眉梢。
“钰郎,聽說小椿被拐去渠村,其中經歷坎坷,我聽了亦揪心不已。我知這是我們欠她的,若非當年珑兒突然降生,你本可以……”
“不必說這個!”這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噩夢。僅僅只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明明他都聽見她的呼救了,甚至都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可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抓住。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他夢境之中反反複複呼救,然後變成雲煙。
“钰郎,此番小椿回來也是菩薩保佑。可你守在外頭,女使小厮圍坐一堆,你不能好好休息,她也不能好好休息,何必如此。”
“我知钰郎擔心什麽。待她醒了、休養好了,我會同她說入府的事。若小椿不願入府,我們也養她一輩子。不急在這一晚,好嗎?”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攙起霍钰,許是顧着她的身孕,霍钰不再抗拒。
到底是她又自作多情了。
聞人椿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轉過身便是一聲嘆息。
白練一般的月光就灑在她跟前,月光裏照出她碩大的肚皮。
不曉得它是男是女,有何種際遇。
會不會恨她只知生不知養。
天亮時分,聞人椿終于有了困意,她忽夢忽醒睡了幾番,神思迷離間竟覺得有一雙手在輕撫自己的臉龐。那只手上有一塊略微凸起的疤 ,雖只有半個指甲蓋那麽大,卻讓她起了萬丈奢望。
她一生不會忘記。
霍钰至今不知聞人椿經歷了什麽。其實他大可以去衙門問個明白,但他怕衙役将血淋淋的事實輕描淡寫,怕自己不能接受真相。
不過光憑這張臉,至少能告訴他一半的故事。
這張臉和回憶裏的不一樣,和夢裏的也不一樣。
上挑的眉峰不知怎麽缺了一塊,嘴角幹涸起了皮,臉上、還有脖子都黑了許多,隐隐透出燃燒的焦炭一樣的紅色,
最重要的是瘦了,太瘦了。
同樣是有身孕,原本纖細的許還瓊因為一日五頓豐腴了許多,而聞人椿——她該是豐腴的,如今卻只有一個肚子大得突兀奇異。
霍钰忍不住盯着她的肚子。
“小椿……”
“明明醒了,為什麽不肯睜眼看我。”
“是不是——恨透了我?”
***
寶元年間,明州城物豐民安。
時遇春日,桃紅柳綠,臨高望去,商賈白丁,往來不息,滿街熱鬧。
“若是日日都如此刻般惬意便好了。”籮兒捏了一盞茶,懶洋洋靠在圍欄上。
聞人椿點頭不語。
籮兒便學聞人椿,往街上悠遠深長地瞧了幾眼,可怎麽瞧也瞧不出實在玩意兒,于是說道:“小椿姐總是故作高深。”
籮兒見誰都愛喊一聲“哥兒”、“姐兒”,她不曉得自己姓什麽、家住哪兒,連出生年月都是個謎。不過她為人倒也樂天,索性以此為由扮嫩,偏她又長了張圓乎乎的餅子臉,戲班子裏的人便都由她去了。
在這點上,聞人椿比她幸運一些,但總歸是出身卑賤,誰會管她們是一等卑賤還是三等卑賤。
聞人椿從籮兒的另一只手裏折下半個桃酥,邊吃邊道:“我哪裏是高深,不過是借機發愣偷懶。過幾日回了臨安,怕是要過很長一段的苦日子了。”她是在苦日子裏泡得太久了,哪怕有一朝一夕的好日子都不敢恣意揮霍。
籮兒一聽,覺得有理,嘴裏的桃酥立馬跟着失了味道。
她們兩都是戲班子裏的小人物,既不能像琴苑那般揮水袖唱古今、也不如沈蕉知曉如何撥弦賣媚。
籮兒平日裏專門給人補空檔,誰的腳折了、手折了,便由她頂上去,照貓畫虎湊個數,有時搬道具的哥兒沒來,籮兒還得去抗大鼓。
聞人椿就更不值一提了。
班主金先生見她第一面就覺得她面相英武飒爽,想讓她唱小生,可聞人椿唱音柔軟,撐不出小生的風采,金先生便大手一揮,讓她去訓畜生。她養過藍尾鹦鹉、金絲猕猴、拔了牙的羅紋巨蛇,最近這只白汪汪的小狗倒是最簡單。
“不可不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們還是樂呵呵地先把安生日子過了,誰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麽呢。”籮兒連連甩頭,話畢,她将剩下桃酥一骨碌塞進嘴裏。
聞人椿怕她噎着,往她杯中續了些茶水。
籮兒剛想道謝,又聽聞人椿說:“少吃些,吃胖了,明日霍府老爺還怎麽一眼相中你?”她拿昨夜閨房小話揶揄籮兒,氣得後者臉都鼓了起來。
“聞人椿!我若真成了姨娘,我絕不讓你做我的女使!”
“是婢子錯了!籮兒姨娘寬恕!”她作出滿臉悔恨,卻還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其實絕非嘲笑,她是真心希望籮兒能被好人家收了。到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亦可以在高門大院裏有個安穩落腳。哪怕無婚配子嗣,日日圈于院中,也算是得上蒼眷顧,免了奔波風雨之苦。
只是低微之人多如牛虻,人人存着這樣的心思,人人身懷獨家技藝,又如何能輪到她們。
第二日,霍府老爺大壽。
天公作美,風和景明,霍府從早至晚,吹拉彈唱,宴如流水,喧嚣不停,連府裏淌出的氣味都像染上了金子的尊貴。
許是金先生用了心,使出看家功夫十八般本領,叫來客都看了個過瘾,霍府待戲班子客氣得很,時不時派人送來精美吃食。連畜生的,都盛在雕花木器之中。
吃飽了,便興沖沖想走動。
這一點,狗同人不一樣,至少聞人椿此刻只想癱坐。
可她的用處便是照顧畜生,只能意興闌珊、半打着哈欠帶它去院子裏。
真可謂投胎投的好,做狗都比做人強。
另一頭,許還瓊看了小白狗鑽鐵圈、叼彩球、拱手作揖的表演,惦念不已。可大家閨秀禮儀不可廢,她只好将喜歡不動聲色地放在眼底。
直到臺上演到西洋幻術,手藝人憑空抓出兩只鴿子。
那是霍钰特地請來的,他自以為豪,跟着衆人鼓掌喝彩後,歪過頭來沖許還瓊低聲請功:“是不是聞所未聞,新鮮得很?”
“唔……還是小白狗可愛些。”
霍钰無可奈何地“呵”了一聲,捧着胸口大受挫傷。
“哎,不就是條狗嗎?我給你讨過來便是了。”
許還瓊一時樂得忘了姿态,可想了想,還是忍痛拒了:“算了,爹常說畜生有礙觀瞻,怕是不會讓它進門。”
許大人的脾氣,霍钰是有所領教的,典型的規矩比官帽大。幸好許還瓊沒沿襲他的脾氣。
“大不了放我身邊養着,你想它了來看它便是 。”
“唔……”許還瓊知道霍钰并不愛貓貓狗狗,于是說道,“還是讓它跟着戲班子吧。”
“也好,戲班子裏的出身不明,等你嫁過來了,我再給你挑一條好的!”霍钰挑眉,故意取笑她。
許還瓊到底是閨閣女子,被他惹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裏。
“作什麽!”她覺得霍钰年紀越大越猖狂,若是被人瞧見他們拉拉扯扯,爹又要不悅了。
霍钰還算識趣,松了手,老老實實背在身後。
“還瓊妹妹,鄙人現下要去看那小白狗,你去不去?”
她沒說好,腳步倒是輕快跟了上去。
聞人椿便是在那昏暗的四方院子裏遇到霍钰的。
他生來富庶,要什麽有什麽,二話不說直接将小白狗抱了起來。
聞人椿受驚,下意識将他當作搶匪,可走到近處,看他劍眉星目,衣裳又繡有金銀絲線,正映着薄光發亮,便将怒目圓睜的一張臉撤了下來,彎腰躬身,乖乖候在一旁。
“眼力見不錯!”霍钰本就是性情中人,看聞人椿變臉如同變戲法,覺着有趣得緊,又說:“叫什麽名字!待會兒讓人好好賞你!”
“聞人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