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們也是人
沒有人有意見,哈克和戴維已經笑歪了嘴,而之前還慶幸自己沒有被挑中的人則是既後悔又嫉妒,遺憾着為什麽不是自己的牛被選中。
徐天并不打算以此牟利,所以在所有人回去後,單獨和農事官談了談,讓他給農夫收取的租子在肉疼到傷筋動骨之前,這其中的标準讓農事官自行把握,當然對于那些二流子之類的人物也不用客氣。
“可是大人,這樣您的收入就少了。”
農事官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相當标準的狗腿子做派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交的租子明顯變少,而是自家主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
“我并不缺食物,也不缺錢,但他們不是。”
見農事官還要反駁,徐天眨了眨眼睛,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說服對方首先要肯定對方。
“但是我的國家從來不是這樣。”
然後抛出新話題引起對方興趣。
“我的故鄉有一句話,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這句古言徐天是用中文說的,農事官理所當然的沒聽懂,但他卻不由自主的,結結巴巴的重複着這句陌生的語言,他第一次聽到的中文。
“窮…則…”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遠方的語言,卻莫名的讓他感覺到了其中的一股力量,并不驚天動地,卻如涓涓細流直入心田,反複在人的腦子裏回蕩。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徐天微笑着放慢速度又說了一遍,然後耐心的為農事官解釋起其中的意思,沉默的騎士守在他的身邊,這給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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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的意思是‘不得志時就潔身自好修養個人品德,得志時就使天下都能這樣’”。
農事官的臉色再度變成了迷茫,徐天一看就知道他還是沒懂,想了想,決定用最簡單,也是最通俗的話語來再次解釋,如果這次農事官還是不懂,那他也無能為力了。
“就是你是個窮人,就照顧好自己,不要做壞事,你成了富人,就去多幫助別人,讓別人不至于因為窮而做偷搶之類的惡事。”
好吧,徐天知道自己翻譯的不咋地,但他的水平真的也只能這樣了,不過農事官的臉色…嗯,很好,已經理解了,開始下一個階段。
“我不缺錢,少收一把糧食也不會餓肚子,但他們很窮,今天你多收了他們的食物,可能他們就活不下去了。”
“他們也是人。”
農事官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他的父親,他啊父親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說法,因為貴族從來沒把貧民當成人來看待,而爬上高層的農事官也下意識的将平民和自己分割開來。
這是農事官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他一直以自己忠實的實現領主的命令而自豪,卻和他的主人一樣,從未将芸芸衆生的累累白骨映入眼中,過往從來沒有在意過的一些畫面飛速出現,農事官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卻還是覺得脖子似乎被什麽勒住了,他下意識的擡頭,然後對上了領主的眼睛。
他們怎麽會是人呢?
農事官想大聲的反駁徐天,卻連動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他想自己一定是被惡魔蠱惑了,拼命的想找到證據證明自己是對的,心卻越來越沉,喉頭越來越緊,有種下一刻就要被勒死的錯覺。
找不到找不到他找不到!
他們明明不是人,農事官的父親,農事官父親的父親,農事官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後代的,他們不僅在語言上證明了,也用行動證明了這句話的正确性。
但不是這樣的。
農事官和平民都是母親生的,他們都要吃飯,要喝水,有着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曾見過某年大旱農夫的涕泗橫流,也曾看過多收麥子後欣慰的笑臉,更是見過,這種是最多的——農夫絕望中帶着怨恨的眼神——他為了稅收帶走了農夫的最後一口救命的食物。
他們怎麽不是人呢?
貴族,貧民,農事官都要生兒育女撫養後代,都是從牙牙學語直到死亡,他們怎麽不是人呢?
最後農事官還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他越想證明徐天是錯的,就越證明了自己是錯的,想的越多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想找出證據,這是一個惡性循環,農事官卻無力掙脫。
“他們也是人。”
徐天其實不想這麽早就把這一層遮羞布給掀開,但他還是沖動了一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但他卻沒有後悔的感覺。
他看着面色通紅的農事官,輕柔的重複着,這個世界看上去是如此的醜陋,但自有人幫他們披上華美的外衣,但下方卻早已遍布腐爛的蛆蟲,他并不想化作同樣的蛆蟲在人民的骨頭上吸血,所以他選擇了另一條艱難的路。
“你好好想想。”
這是領主留給農事官的最後一句話,然後領主就走出去了,徐天知道他的黑發黑眼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并不太受歡迎,畢竟黑色在這邊一般象征着惡魔,而他對于這個世界其實也的确是惡魔,如果沒有人制止,他會帶着紅色幽靈成為每一個貴族的噩夢。
徐天走的很潇灑,但農事官卻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晚宴快要開始,才帶着已經紅腫的雙眼來到了宴會上,卻還是在恍惚中差點坐錯了自己的位置。
不知道為什麽,徐天當時的眼神給農事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裏面有着農事官看不懂的東西,他渴望知道又恐懼明白,想要探索又下意識的逃避。
直到很久以後,他已經白發蒼蒼,兒孫滿堂,才終于明白了他主人的眼睛裏有什麽——那是為衆生的悲鳴,對衆生的悲憫。
其實農事官一開始是不相信徐天是來自異國的,宗教的洗腦讓他第一眼看到徐天的時候想到的其實是惡魔,而後來徐天的所作所為證明了他惡魔的身份,卻讓農事官更加迷惑,直到他聽了謊言與真理的故事——真理穿上了謊言的衣服,而謊言僞裝成真理。
不過這些都是很久以後的無聊瑣事了,讓我們将時間調回現在。
貝爾特是費布裏娜領地的騎士,鐵打的騎士流水的領主,不管上面的領主是否換了人,都不會影響他們的利益,畢竟這片大地上戰火紛飛,騎士通常也有不少人脈,換個領地換個主人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反正他們到哪裏都不會餓死。
費布裏娜原來的領主貪婪又愚蠢,但他有着足夠的眼力,從來不會損耗騎士的利益,上戰場的時候會為他們準備難得的面包和肉食,落在地上的貨物也會分他們一份,且會為他們铠甲的休整留出必要的錢財,所以這幾個騎士也就一直留了下來。
但是這位新領主可真的是太奇怪了。
這并不只是貝爾特的想法,所有的騎士,包括這座城堡裏做事的仆人,甚至已經深居簡出的教士都是這樣的想法,但沒有一個人在領主面前說出來,最多就是在背後竊竊私語一會兒,畢竟費布裏娜的主人雖然只是個男爵,身上卻帶着國王的受命書(一起的文字都是由教廷那邊拟出,國王只負責畫個十字)。
最重要的是,他并沒有損害騎士的利益,這就已經足夠了。
貝爾特這麽想着,然後看向了餐桌上的歐文,從眼神中看出了相同的意思。
不管領主大人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只要維修铠甲的錢沒有少,打仗的時候熏肉依舊大塊,那麽這個領主就依舊可以讓他們效忠,畢竟這裏并不是沒有瘋掉了的貴族依舊坐在高層安然終老,死後也依舊可以葬入象征着貴族的祖墳堆裏的。
而且…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根本原因是因為他們根本打不過領主身邊的兩個騎士。
貝爾特一直以自己的武力強大而自豪,然而徐天的到來讓他明白了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手下的兩個騎士明明是極其平常的模樣,卻讓他毫無反抗之力,他們使用的招式都是他從未見過的,卻意外的有效,平時對任何事情也都不太關心,只是守在領主大人身邊,貝爾特可以确定,只要這兩個人不離開,那一切外界的攻擊都毫無作用。
來自管家的傳話打斷了貝爾特亂七八糟的思緒——為了慶祝新犁的成功,領主大人決定舉辦一場小型宴會,凡是無事者都要去。
事實上這只是徐天在吃了好幾天的白水煮雞蛋以後實在受不了了,決定給自己打打牙祭,然後順便想到了他們而已。
#真相永遠比你想象的更加殘酷#
#最後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流下來#
不管心裏是怎麽想的吧,貝爾特最終還是提前出現在了領主的長桌,準時是領主專用的權利,一進大廳,貝爾特的鼻子就聞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
這是烤肉的味道,但似乎比以前的更香,其中還有着一股奶味,卻沒有一般動物奶所帶的膻味,而是甜絲絲軟乎乎的,像毛茸茸的鈎子将你牽起來,不由自主的想要離它近一點,再近一點…等貝爾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和歐文擠到了廚房門口,鼻子用力的嗅着從裏面飄出來的味道。
廚房點着兩堆火,一堆在竈臺上,另一堆正燒着一個只能看出一個模糊影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