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郁肆自後握住她的手運筆走勢,大掌中的小手滑而細嫩,與夢中的別無一二,就是不知道指腹有沒有印象中的薄繭。
觸感的冰涼使尤酌身體僵直,她瞥開眼睛,看着兩人交疊的手,幹巴巴笑着,“公子,奴婢自己寫吧。”
郁肆的手掌很大,包裹住小婢女的小嫩爪,婉言拒絕道,“你寫的字太過板正,本公子教你另一種寫法可好?”
“靈動一些的,或許更适合你。”
尤字飛揚,酌字亦是。龍飛鳳舞的小狂草躍然跳在紙上,尤酌看得心有餘悸,郁肆牽引她向着她最常用的字跡寫,就是為了試探她,是不是把他拗翻的那個人。
一環扣一環,好一個心機的假道士。
心中五味雜陳,他已經起了疑心,要想脫身只怕不易。
最後一點落下收筆,郁肆滿意看着紙上尤酌二字,墨跡還沒有幹透,他拿起紙彈了彈,目不轉睛直勾勾看着,甚至出言贊道,“好字。”
“靈動不失嚣張,狂妄中帶着随性,顯得肆意又灑脫,這個字好看嗎?”
這個字與其說是尤酌寫的,不如說是郁肆寫的,尤酌故做生澀笨拙,她全然不按章法來,絲毫不敢運力,一直被郁肆按着手走。
心中越發地驚恐不安,她唯一留下的字跡不過是那張釀造凜冬酒的方子。
當時太過着急,就怕榻上的某人轉醒,她寫的很急,再加上尤酌獨愛肆意揮灑的小狂草,當時忘了改改字跡。
小狂草她早些年練了不久,才有些起色,就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假道士竟然能夠在半月,将她的字跡模仿得這般相似。
就這般記仇?要是真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肯定會被活撕了。
尤酌轉着桃花漣漣的水眸子,一副羞澀的少女懷春模樣崇拜地看着郁肆,“公子精見,奴婢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字。”
要不好看,她能狠下心夜以繼日地練嗎,尤酌做不喜歡的事情大多數都是半吊子,她最喜歡練武,還有釀酒,再有的便是寫字了,這三件事情,她很上心也舍得下功夫。
她之前閑來無事看香豔/野/史的話本子,裏面多提男女/情/愛,什麽面淨書生上京趕考,被官家郡主看上,然後強取豪奪,書生抵死不從,然後那個郡主又換了什麽死纏爛打的把戲,那書生愈發嫌惡她,最後連考試也放棄,連夜趕馬車回老家娶了妻子。
這麽狗血的劇情,當時把尤酌雷得不行,如今托腮想想,書裏那個郡主的方法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啊!要不是地點不适合,尤酌真想拍一把大/腿/就這麽決定了。
強取豪奪她來不起,死纏爛打還不會嗎,主動貼上來的狗皮膏藥誰喜歡,要讓假道士厭煩她,最好把她攆出府去,嗷嗷嗷嗷,想想就覺得美滋滋。
視線對上妖異勾人的狐貍眸,尤酌沒出息地慫了一下,她的瞳孔不自覺有些渙散,心虛的感覺浮現上來,假道士有些道行,她貌似有些抵不住啊。
郁肆長指微屈,将字紙對折起來。
“若是喜歡,我教你寫。”
尤酌斂了神游的思緒,方才開口說,“奴婢笨,學東西也慢,只怕要辜負公子的一番好心。”
不等郁肆回答,她指着廢物筐裏之前揉碎的那團字紙,接着又說,“奴婢的爹很喜歡石碑板字,他從小教導奴婢,希望奴婢能繼承他的這份喜歡。”
不解風情的小婢女拂了尊貴公子的面子,結局怎麽樣可想而知。
可惜了,郁肆豈是個心浮氣躁的,他絲毫不惱被小婢女拂了面子,反而善解人意,出聲安撫她,“的确不可丢,既如此那就兩種字跡一起練吧,自明日起,石碑板字和小狂草每日各寫三頁,石碑板字随你喜歡,寫什麽都可以,小狂草便對照着這份釀酒的方子臨摹寫,夜晚交與我查閱,不可偷懶,否則頁數翻倍。”
聲音如同三月春波,卻叫尤酌仿佛置身冰谷,叫苦不疊,然也只能笑着說謝,接過郁肆手裏的方子。
在往日裏,守書房是最清閑的活了,今日卻是提心吊膽,盡管接下來郁肆一直在看書,向真泡茶回來,也沒使喚尤酌去做什麽,她就在旁邊乖乖待着,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壓根不敢松懈。
夫人憂慮愛子,晚膳時分,差使了身邊的婢女前來叫郁肆過去主院用飯,直到看着白衣的衣擺消失在竹林拐角處,尤酌吊着的一口氣才放下來,她也沒有作出別的誇張表情。
沒記錯的話,水榭亭宴時,假道士身旁有兩個貼身侍衛,向真沒有大底子,想必是負責郁肆的穿衣起居,另外一個低調得很,幾乎沒有什麽存在感,尤酌只需要剽一眼,就明白這是一個鐵拳頭練家子,看來主要負責郁肆的安危。
在江南的時候,練家子不在,就只有向真守着郁肆,這人想必是新調過來的,尤酌在心底慶幸當時清默不在,她被人下了藥,神識有些混亂,要真與這練家子糾纏打上幾番,只怕拗不翻假道士解不開身上的藥,最後落個暴體而亡的下場。
向真跟在假道士旁邊,另外一個面無表情的練家子不在,只怕藏匿起來了盯着她,自己凡事必要留心,絕不可走錯一步,要知道一步錯步步錯。
月升星空,天上繁星密布,鳶溪沒來陪尤酌值晚崗。
收拾好書房,尤酌匆匆趕了回去,鳶溪替她出頭罰了那群婢女,就怕她出些什麽事情。
才進婢女房,尤酌慌慌張張往二樓跑去,路過一樓時聽到裏面傳來女子哭哭啼啼的抽泣聲,尤酌腳步一頓,将耳朵貼在窗棂上偷聽屋內的動靜。
太嘈雜了,沒聽出個所以然,大概知曉是有人在哭,然後旁邊有一群人在安慰。
尤酌食指沾水,剛想要捅破紙糊的窗棂,突然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她收指握拳,欲轉身反撲,“鳶溪姐姐!”
見是熟人,尤酌悄無聲息地收了拳頭。
拍拍還在亂顫的小心肝,嬌嗲一聲,“姐姐你吓死我了,我還以為有人要從後面打我。”
鳶溪才是被她吓到了,尤酌的警惕性怎麽這麽高,她才是被她吓到了,想必在一樓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上樓說。”
兩人到了鳶溪的隔間,尤酌看着她把隔門關好,摸不着頭腦問她,“怎麽了嗎?”
鳶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着她到塌邊坐下,“當心隔牆有耳,聲音小一些。”
尤酌乖乖點頭,鳶溪先遞給她一包小食,裏面有一個水梨,還有三個包子。尤酌光顧着尋人,沒去廚房吃飯,這會子正餓,她接回來小口小口吃着,聽鳶溪說話。
“落櫻被夫人罰了,扣了半年的月錢。”
尤酌皺眉頭問,“是因為我的事情嗎?”話到嘴邊她立馬後悔,自己不過就是個小婢女,何德何能值得夫人親自下場罰人。
落櫻到底犯了什麽事情,扣錢不算重罰,要被降婢女等級才是重。
尤酌吃包子,鳶溪搖頭接着說,“水榭亭宴,落櫻手下伺候馮丞相公子的那個婢女鴛湘,竟妄想爬床勾搭馮公子,當晚被馮公子丢了出來,這件事情鬧到夫人那裏,鴛湘從二等婢女降為三等,還被夫人打了十脊杖,落櫻管教不嚴,連着被罰了。”
水榭亭宴尤酌也在,丞相公子馮其庸她還有些印象,就是那個被他爹摁着頭接了聖旨,被迫成為驸馬爺,即将迎娶梁京赫赫有名的潑辣長公主的倒黴蛋。
不對啊,馮其庸不是也有想要鴛湘的意思,要真想自己去睡客房,早在水榭亭把鴛湘喊住不就行了,何必兜轉大動幹戈,最後将人丢出來。
鴛湘體态輕盈,生了一張瓜子臉面相也不算醜,要在男人面前惺惺作态幾分,倒會透出我見猶憐的孤弱美,怎麽就被丢出來了,難不成嫌她不會伺候人?看不出來啊,水到渠成的事情竟然泡湯了。
想到鴛湘那副被丢出來的吃癟樣,尤酌心裏一陣快哉,鴛湘沒少仗着二等婢女的身份欺負她,要真被她傍上了馮其庸,鐵定要收拾自己。
十脊梁呢,想想就覺得後脊骨疼,想必在一樓鬼嚎的人就是鴛湘咯,怪不得哭得那麽大聲,自作孽不可活,看來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路上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風險,一不小心摔個骨折。
尤酌打了個冷顫,她是練武之人,早些年沒少因為打拳摔成狗吃屎,也最清楚傷筋動骨的疼痛勁頭,要命啊。
鳶溪無奈拍拍她的腦袋,忽然覺得尤酌不争不搶,安安分分的性子也挺好的,不會招事情。
要是被尤酌聽到她的心聲,只怕無顏愧對鳶溪的贊美——終究是錯付了,因為她不光招事情,還招了一樁大事情,随時随地小命不保。
要真到兜不住事情的那天,必要護好鳶溪,萬不可因為自己叫她平白挨罰。
“落櫻野心勃勃,她明知馮公子是聖上欽定的官家驸馬,竟然還默許鴛湘做出這樣的事,想來不怪權勢面前,到底沒幾個人能保持心性不受誘惑的,鴛湘挨的那十脊仗,整個後脊梁都被打的血肉模糊了,人剛擡回來的時候,血流了滿地,郎中查看傷勢,搖頭說恢複全靠造化,人算是毀了。”
“你今晚就在這和我一起歇吧,鴛湘一時半會收不住聲,一樓沒隔板,她身上的藥味重,臭還熏眼睛。”
尤酌擦擦嘴邊的水梨漬,點頭。
“對了,夫人宣我去瑾落苑當差,書房交給你一個人守了,人手還沒分配好,需等幾日再看派不派人過去和你一起當值,你辛苦一些,我忙完這邊的活,得空去幫你,公子溫文爾雅不會随便為難人,你伺候着他,我也放心,瑾落苑離清竹苑不遠,有事過來喊我就成。”
這是要留她一個人啊,能不能調換她跟着去,她委實不想面對假道士,那厮心機深得比墨汁還要深。
尤酌依依不舍,鳶溪哪裏不知道她要說什麽,嘆一口氣道,“瑾落院的人手是夫人點的,不能帶你一起,書房偏僻清靜,你識字懂歸納整理書籍,要真換人只怕不合适。”
尤酌焉巴巴點頭,“鳶溪姐姐,我聽你的。”
得了,她只能祈禱明日假道士別來書房了,啊,忽而記起還有令人抓狂的六頁字跡要臨摹,尤酌心裏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