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思

第23章 醫院

鼻間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中藥淡淡的苦味，孩子們吵嚷的哭聲，病人家屬的争執，擰成一股麻花繩，全方位刺激着所有的感官。

電梯門好不容易打開，一輛輪車推着剛從救護車下來的病人沖了進去，已經擠進電梯裏的人不得不讓出來騰空間給它，又惹得一陣抱怨。

手臂骨折吊着胳膊的，手上插着針頭舉着吊瓶的，拿着挂號單付費單急匆匆趕路的，每個人的表情都帶着苦痛或是絕望，這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這是一個沒人願意多待的地方。

宋思凡已經在這裏待了十幾天了。

他非常不适應醫院的環境，雖然劇組提供了單人間，他可以睡在病床旁的躺椅上，但是每天無論是取藥還是打飯都不得不經過最吵雜的門診樓，他的耐心已經被磨平了，還能勉強站在這裏，就已經是極限。

宋思凡拎着飯盒，沿着臺階慢慢往上走。

電梯裏都是人，他不習慣這麽多人在狹小的空間裏擠在一起，這是他從小到大都從未有過的體驗，汗臭味，狐臭味，藥水味混在一起，讓人只想逃離。

經過五樓的時候，宋思凡看到了雷蒙。

雷蒙穿着休閑的T恤和牛仔褲，曲起雙膝縮在科室門外的長凳上，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一臉漠然地看着樓下的芸芸衆生。

宋思凡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沒了平日裏熟稔的笑容，宋思凡有點不習慣，改變路線走上前去，“你也在這裏？”

雷蒙眨了眨眼睛，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間破裂，面部表情變得生動起來，一雙眸子又重新閃爍着狡黠的真誠，他有些吃驚地看着宋思凡，“你怎麽在這兒？”

很快他就猜到了原因，“為了李可然？”

宋思凡沒有回答，算是勉強默認了，移步坐到他旁邊。

“聽說你招到新人了？恭喜。”

“我應付騰龍項目還來不及呢，哪兒有空招新人啊。”雷蒙擺擺手，不敢邀功，“是Killy招的，只是看我可憐給我用而已。”

宋思凡輕聲說，“抱歉。”

“幹嘛啦？”雷蒙有點兒莫名，“幹嘛突然道歉？”

“害你一個人這麽辛苦……我的手機沒電了，之前幾天一直都沒有回去充電。”

他這麽說，應該是知道自己打過他電話了吧。雷蒙笑笑，倒也不是很在意，“沒事啊，多虧了Tommie，反正都已經解決了，你不用自責的。”

“嗯，解決了就好。”宋思凡也很慶幸，幸好解決了。

話題進行到這裏，就沒有辦法再前進了。

說沒關系，其實只是雷蒙表示大度的客套，那種情況下被丢下，怎麽可能不憤怒？項目管理部沒人幫忙，只靠銷售部周旋，徐耀都累成那樣了，還要麻煩他。雷蒙不是沒恨過自己的無能，也不是沒怨過宋思凡的臨陣脫逃，可是沒緣由的，他就是能感受到宋思凡深深的無力感。

他還留着宋思凡給他的那袋騰龍項目資料，每一行高亮，每一條備注，都顯示宋思凡對這個項目的上心。他明明是想要做好這個項目的，就沖這份認真，雷蒙也願意相信他真的有辦法能解決當時的困境。

可是相信又有什麽用呢？關鍵時刻不在就是不在，無論前期做多少準備，事後多少次道歉，都無法彌補了。

所以雷蒙能理解他的無奈，卻不願意輕易接受他的道歉。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雷蒙不催，宋思凡也不走。兩個人一個看天一個看地，直到響起突兀的一陣“咕嚕嚕”。

雷蒙尴尬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呵呵，那個……”

“你還沒吃飯？”宋思凡意識到這是雷蒙的肚子在叫。

“嗯，今天一大早就陪我爸過來了。”雷蒙羞赧地解釋。

宋思凡把手裏的飯盒遞過來，“吃這個吧。”

“這多不好意思……”雷蒙咽了咽口水，下意識推辭。

“時間還早，等會兒我再去打。你先吃吧，這家醫院人很多，伯父估計還要一會兒才能結束。”

“那好吧。”雷蒙也不再客套，他不知道雷震天什麽時候體檢結束所以不敢走開吃飯，一直在門外等。

到嘴的美食豈有不吃的道理，就當是收點宋思凡的賠罪禮吧。雷蒙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打開飯盒，豐盛的菜色擺在分隔的小格子裏，他吹了聲口哨，“不錯啊，好豐盛。”

宋思凡也跟着笑了，“醫院豪華病號餐，味道可能不怎麽樣，但是營養搭配應該是最好的。”

雷蒙夾了一筷子菜，大口吃起來，含糊不清地贊美道，“味道很好！比我媽燒得好吃！”

“那個……能冒昧的問一下嗎，伯父這是常規體檢？”宋思凡有些疑惑，一般常規體檢都不會這麽久的時間，除非是有特殊項目需要檢查。

“不是，是神經內科的複診，完了醫生還要給他做康複按摩和針灸，所以每次都會很久。”宋思凡詢問的視線望過來，雷蒙耐心解釋道，“我爸之前得過腦溢血。”

宋思凡想到了什麽，試探着問，“我記得你辭掉原本C市還不錯的工作，簡歷上只寫了家庭原因。是因為……伯父嗎？”

“嗯。”既然被說到了，雷蒙沒什麽好否認的。

“我爸平時身體很好，根本沒人會料到……他那天也是好好的起床，突然就倒下去了。家裏只有我媽媽和我妹妹兩個女的，當時就吓壞了。別看平時我媽一副很厲害的樣子，其實我爸才是家裏的主心骨。頂梁柱突然倒了，我媽一下子六神無主，還是我妹打的120。”

“後來我爸手術還算成功，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我媽媽當護工必須随時看着他，每天跑上跑下打飯買藥拿生活用品的任務就都落在我妹的身上。她才十六歲，白天還要讀書，我都不知道她們倆是怎麽扛過來的。可笑的是，發生這件事一周以前，我接了個很重要的項目，每天都跟客戶開會，特意囑咐她們不要打電話給我。結果她們就真的沒打……等我接到電話往回趕，拼死拼活回到B市，我爸已經都康複出院了。”

他苦笑了一下，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被砂紙打磨過，帶着粗糙的顆粒感，一字一句從心頭經過，劃得人生疼，“我剛畢業那會兒，以為只要賺錢，賺很多錢，早日幫家裏還清房貸，就是對父母最好的回報。可是發生這件事之後，我真的很後怕，萬一手術失敗，或者我爸腦溢血那會兒直接就……”

他吸了一口氣，有些說不下去，“賺再多的錢又有什麽用呢？所以我就辭職回來了。”

“我妹被這事兒一搞好像都有點兒怕，之前我來齊亞面試的那天還問我是不是真的不走了。我媽生我生得很早，我跟我妹相差十二歲，等她有記憶的時候，我已經高中出去住校了，兩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其實都沒什麽交集。平時她一直吐槽我打擊我跟我媽一樣要強，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像一朵柔弱的小花，怕我說又要離開。現在想想，表面上再怎麽樣堅強也就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啊，我不能丢下她一個人去面對生離死別。”

宋思凡專注地聽着，并沒有像雷蒙做項目介紹一樣不停地打斷他。他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單純做一個聆聽者。

雷蒙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抱歉，一下子說了這麽多。你應該對這些不感興趣吧？我只是……從沒跟人說起過，所以一下子有些多話，你聽過就好。”

“很辛苦吧。”宋思凡的口吻平靜又溫柔，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你其實很自責，每天都活在愧疚裏，對不對？”

“是的，”雷蒙擡眼望向宋思凡，同樣用平靜又溫柔的口吻回應他，“所以，你也別太自責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就像當初的我，無法預計我爸的發病時間，你也不可能提前知道騰龍項目會什麽時候出問題。如果可以你也想立刻就趕回來處理，就像身在C市的我來不及趕回來。”

“你說得對……”宋思凡沒料到雷蒙說了這麽一堆，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竟然是為了安慰自己，他垂下眼睑，輕聲道，“謝謝。”

“但是，”雷蒙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紛擾阻攔我們的腳步，你一定要想清楚，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有時候 ，我們不得不放棄一些事情，來成全另一些。我真的很喜歡C市的那個工作，做項目管理是我的夢想，可是為了家庭我還是辭職了。”

雷蒙總結道，“我爸爸的這件事情讓我意識到，人不可以太貪心。”

“你想說什麽？”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來齊亞……”雷蒙沒有把“你明明那麽有錢了”說出口，“但是你既然來了，一定有你的理由。”

“魏潇讓我傳話給你，他說之前都是試探和警告，有人在等你的選擇。你應該也清楚現在齊亞你是怎樣的處境，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也不知道你的籌碼，但是現在李可然和齊亞的工作，你已經沒辦法兼顧了，所以你必須考慮清楚，你究竟想要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