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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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過了幾天呢?
阿雲有點記不清了。
忽然間,本應無人注意到的洞口有人湊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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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登時高興地迎了上去,他看不清人影,還以為那是丹芝。
結果撲上去的一瞬間才發現那是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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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這山洞門口不是個妖魔的封印嗎?怎麽這裏頭他媽的還有個活人?!”
那是個聲音清朗的少年。
“窩草窩草,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就把你打死了——”
阿雲其實一發現不對就想躲回山洞的。
但在那之前,那少年已經反手一把拽住阿雲,徑直把他拖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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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刺目。
阿雲眼睛不好,頓時眼前更是一團模糊。
然後便撲簌簌地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見到被拽出山洞的那極漂亮的少年就這樣忽然哭了出來,少年罵了一連串髒話。
好半天才蹲下來,很是生疏地拍了拍阿雲的肩膀。
“你別怕……禦劍宗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掃蕩天下不平事,天命所歸的禦劍宗。我們就是禦劍宗的人,絕不會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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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知道禦劍宗是名門正道。
可當他茫茫然看着禦劍宗的門派青衣,就不由自主開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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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以為阿雲是被什麽小妖怪抓到山洞裏當口糧的普通人,這時候看見他腿瘸眼瞎,還抖得連話也說不出,頓時有點急了。
“等等,該不是我剛才掌風沒收住掃到你了吧?”
少年慌裏慌張地抱着阿雲去找了掌事師兄,嚷嚷着自己好像不小心傷到了個凡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然而往日總是細心和藹的師兄這當口卻一臉寒霜,很是心神不寧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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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個凡人,傷了的話就喂點丹藥,問明來歷就放走吧,如今少主這裏事多煩亂,不要再給他多增事端。”
那師兄沖着少年說道。
“可這人的腿都斷了,這深山老林的,怎麽讓他回去,師兄你行行好,救救他吧——”
少年很是不忍地說道。
那師兄聽着直皺眉,不過等他看見阿雲那副可憐模樣,心中還是動了些許恻隐之心,伸手在阿雲的腿上捏了捏。
只不過,到底是對待自己不耐煩的凡人,師兄的動作實在稱不上輕柔。
阿雲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低低嗚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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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掌事師兄身後密閉的陣法內部忽然間發出一聲轟鳴。
震得地面都微微直抖。
而師兄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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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就算是自家門派的小輩受了傷,掌事師兄也不可能再多管。
更何況,少年懷中的只是個瘦弱單薄的凡人……那凡人還被人敲了骨去了髓,怎麽着也不可能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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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禦劍宗的那位小少年就連帶着阿雲,一起被師兄急急忙忙地驅走了。
也許是看見阿雲吓得臉色發白,少年摸了摸鼻子,環顧四周一圈,才壓低聲音同阿雲說道:“你別怕,不是什麽大事……你可別跟別人說。我們禦劍宗不久前剛從黑水河撈上來一條懸河,剛才那動靜恐怕就是我們少宗主正在審訊那妖魔,看它做了多少壞事呢——”
只可惜,阿雲這時候已是大腦一片空白,早就已經吓得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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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穿着禦劍宗制服的人剛把手搭在他的腿上——阿雲就莫名感覺到一陣巨大的恐懼。
就好似很久以前,也曾經有人穿着那樣的衣服,做過差不多的事。
他已經忘記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他還記得那種痛。
還有那種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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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見阿雲不吭聲,也不自在地沉默了下來。
好吧,其實他心裏琢磨了一下,也覺得有點納悶。
其實妖魔興風作浪危害百姓很是正常,但禦劍宗對于這種妖魔,最常見的做法就是一劍砍了。
然而這一次……在那條懸河露出真容之後,樓少主的舉動卻異常古怪。
他把那條懸河折磨得奄奄一息,卻偏生不殺它。
不殺它,然後在這偏遠的山裏頭設了陣法,說是要審訊什麽。
可一只妖魔……又有什麽好審訊的呢?
更何況那條懸河本就奄奄一息,怕是在流落到黑水河之前就已經快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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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卻不知道,對于樓風雪來說,全天下恰恰就只有這一條懸河,有他想要知道的那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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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阿筠的屍體藏到那裏去了?若是你願意說出來,我可能會願意讓你死的快點。”
樓風雪看着面前倏然暴動的妖魔,一字一句,平靜地問道。
“懸河……或者,我應該稱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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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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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河。
宣和。
或者說,丹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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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法中心的怪物有着恐怖猙獰的龍身,卻有一顆少女般嬌豔的人首。
七把劍依次釘入它的脊骨,牢牢把它束縛在陣法之中。
氣息奄奄的妖魔在剛才一擊之後宛若徹底失去了所有力氣,這時候只能伏趴在地上,沖着面前的男人冷笑。
“你變醜了。”
丹芝說。
“……若是他看到現在的你,定然不會再喜歡上你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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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芝覺得自己沒說錯啥。
當年樓風雪意氣風發,是青青蔥蔥的少年模樣。
可如今這男人周身都是冷的,硬的,恐怕就算把他整個人切開了,切面裏往下流的都不是血,而是冷冰冰的鐵屑。
就像是所有禦劍宗的劍主,如今的樓風雪,終于也把自己身上的人味全部都磨沒了。
他現在,不過就是一把人形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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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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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資格在我面前說起他。”
樓風雪低眉斂目,面色甚至是平靜的。
他慢慢地剔掉了那妖魔半邊身上的肉。
只可惜皮肉之下,卻并不見森森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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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樓風雪挑眉,終于有了點表情。
他正待開口準備問些什麽,偏偏就在此時,他身上忽然迸出一道銳利的劍氣。若不是他手疾眼快飛快往自己身上拍了一道符咒,恐怕那劍氣能把他自己給切出一條長長的口子來。
而那劍氣,竟是他自己體內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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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丹芝終于有機會松了一口氣。
因為樓風雪在發現自己身上開始迸劍氣的時候,立刻就從陣中退走,顯然是出了什麽問題,必須立刻閉關修整。
……當然臨走前也沒忘了讓其他禦劍門弟子好好看守妖魔懸河。
那七把劍,也被他一把一把釘得更緊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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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樓風雪不得不閉關的第三日,天地間又出了變故。
惑星吞日。
月晦不明。
幾個禦劍門弟子擡頭望着倏然暗下來的天,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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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人……有人要改天逆命?這,這是瘋了嗎?”
“是玄真老祖吧……也只有他……”
“瘋了,都瘋了,玄真門怎麽都是一群瘋子——”
……
然而這些光顧着擡頭看天的禦劍宗弟子卻忘了,壓制懸河的那道陣法,力量也正是來自于天。
如今有人在逆天,而妖鬼們的命星……惑星大盛。
那些禦劍宗弟子身後的大陣已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暗淡不清,一道巨大的虛影緩緩地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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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禦劍宗的弟子就這樣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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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芝的身形也在惑星相助下變得越來越龐大……越來越猙獰。
那巨大如山川的身軀,那生着雙盲之目,面目可憎的頭顱才是它的真身。
它仰頭看了看天……
惑星在一時的光芒大漲之後,正在漸漸消退,同時充盈在它身體內部的力量也在飛快的消失,它很清楚,若是想要逃命,唯一的辦法便是一鼓作氣,憑借如今本相沖出這裏隐入黑水河,百年之內再不回人間。
可在這血紅的星光之下,妖魔懸河卻倏然化為了一個嬌小,漂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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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阿雲最熟悉的丹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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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裏的阿雲忽然驚醒,睜開眼睛,就看到丹芝坐在了自己床邊,正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發。
“丹芝!”
阿雲驚叫了一聲,先是高興,随後慢慢就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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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才回來啊?不是說好了……說好了你馬上就回來嗎?”
阿雲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說着說着就氣惱了起來。
他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氣着氣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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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是不回來……我……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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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丹芝這一次卻沒有立刻湊上前來罵他,讓阿雲不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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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對不起。”
丹芝撫着他的臉說。
阿雲這下反而收了眼淚,他有點惶恐地看着丹芝,發現丹芝竟然也在哭。
“丹芝……你,你別哭了……”他慌慌張張地撲過去,用袖子給丹芝擦眼淚。
“我以後會變得再勇敢一點,不那麽容易害怕,你先別哭嘛……”
他開始哄丹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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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以後你就會變得什麽都不怕了。”
丹芝抱着阿雲,輕聲說道。
然後他往阿雲的嘴裏塞了一顆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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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藥丸吃起來古怪極了。
其實還是阿雲早已熟悉的那種苦藥味,但這一次的藥丸可比之前的藥湯難吃多了,因為那藥丸又腥又苦,放進嘴裏還有種奇怪的溫熱。
阿雲差點就把藥丸全部嘔出來了,但丹芝卻忽然放軟了聲音,求着他繼續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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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阿雲……乖阿雲……你吃了它……你吃了它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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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雲就乖乖地把藥丸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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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以後就跟之前一樣,阿雲很快就開始暈。
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可心底還是特別特別的放不下心,因為丹芝一直抱着他哭,清清亮亮的眼淚,慢慢化為了兩道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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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芝,你陪着我罷?”
他拉着丹芝的手,輕聲央求道。
“丹芝,我還是有點怕。”
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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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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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西之地有種妖魔喚作懸河。
取它的骨頭煮水,若是給仇人喝,就是連仙人魂魄都可以消融的天下至毒。但若是給它喜歡的人喝……就可以讓那個人忘記這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
而懸河體內更是有一塊心頭骨。
給人服下之後,便可以任意抽去那人任何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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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包括那人對懸河本身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