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許陸離
高腳杯在燈光下蕩漾着其中三分之一的紅酒,紅寶石般的酒漿不停閃爍變幻絢麗色彩。高強度燈光在玻璃側壁形成與三棱鏡相似的效果,使酒杯中的紅酒不止有酒紅色,橘色、金色、綠色、藍色、紫色,整條光譜的色調都在随着酒漿蕩漾再次産生波長的偏移。
酒杯玻璃側壁某處映出最耀眼的高光,在內壁相反面是黑寂沉沉的暗夜。然而,光明與暗夜的發生處也在弧形玻璃表面時刻變幻挪動位置。
人們舉杯,杯觥交錯。高腳杯在人們手中相擊發出“劈啪”的聲響,酒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甚至傾瀉而出。
梧婷兮一眼看去,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這一桌是她的大學同學,她甚至記得他們吃飯時的習慣。誰愛吃什麽,盤子旁邊也就多了對應的食材垃圾。她還記得有一名同學無論在教室還是吃飯時都經常抖腿,現在她清楚看出了桌布下面的抖動。
一名女生正默默地獨自用餐,梧婷兮漸漸回憶起這張美麗精致的面容背後有關的一切。在這所算是比較優秀的大學,她剛剛進入大一的那年,與許多同學一樣在自己曾經的高中學習非常優異。但大學當然不比高中,并不需要特別努力學習。她的目标也僅僅是順遂的生活而已,并且她的性格也的确開朗活潑。
後來,她跟班上一名男生談了戀愛,梧婷兮還記得當年鬧出的事很多,使全班同學都印象深刻。那名男生總因為她跟班上別的男生說上一兩句話就吃醋生很大的氣,然後就吵架吵地人盡皆知。梧婷兮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女生幾乎每天都會因為吵架大哭一場,原本活潑開朗的女孩跟一個占有欲很強的人談戀愛,整個人的狀态都被折騰地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每個學期末還會因此挂上幾門專業課。又過了一段時間,據說他們分過幾次,但後來可能又在一起了。
梧婷兮在她旁邊并沒有看到那名男生,又掃了別的餐桌幾眼,由于距離太遠梧婷兮也沒有找到那名男生。但只要不是坐在一起,或許他們現在的狀态應該是已經分了。
僅僅作為一名旁觀者,梧婷兮已經有許多不理解。那名男生不是沒有女性朋友,但對自己的女朋友,哪怕她跟別的男生多說一句話都不被允許。而那名女生既已了解男朋友的人品,或許也知道自己因此過得不開心,卻為什麽一定要跟一名不值得的人談戀愛呢?
梧婷兮眼神再次略過桌上的同學,看到大學時期的一名女同學正在把食物弄成很小塊喂給旁邊的孩子。但她旁邊的男人只管自己吃東西,并沒有提供任何幫助。
這對年輕的夫妻也是他們大學同班的同學。他們從大一就開始談戀愛,兩人都是非常寬和的性格,一起相處也從不吵架,這種關系一直被所有同學羨慕。
到了大三下學期出現了一場意外,但用他們自己的話形容并不是意外,而是意外之喜。女生突然有了孩子,之後他們很快舉辦了婚禮。到了大四畢竟沒有專業課,女生就專心致志地把孩子生了下來。
夢境的時間大概距離畢業後有一段時間,坐在餐桌旁的幼兒至少可以吃固體食物了。而被全班同學稱作好男人的父親此時居然沒有察覺需要對孩子付出一定必要的照料義務。
梧婷兮還想起一年多以前參加他們婚禮的場景,清楚地記得女生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現在梧婷兮也看到她,孩子乖巧地吃東西,她當然也在笑。
可總有一些內含的實質并不一樣,或許對她而言那仍是幸福,但對梧婷兮而言絕不可能接受将來像她一樣的命運。梧婷兮有一瞬間感受到深深的恐懼。
梧婷兮有一瞬間想要退卻,想要逃離一場本就屬于夢境的虛拟的婚姻。如果真正到了結婚的那一刻,她或許也會像今天一樣擔憂、畏懼,甚至想要逃離。
梧婷兮同樣畏懼孤寂,在孤寂與陪伴的抉擇中或許她依然會選擇擁有陪伴,可同樣她也無時無刻不畏懼着陪伴轉化為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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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婷兮并不是過于自私,她知道需要為伴侶付出一定責任和義務。但婚姻的責任和義務在女人面前尤其變得不公平、不對等,才使她産生了如此深深的擔憂。
西式的婚禮讓她像中式的葬禮那樣穿着白色的禮服,而婚姻的禮堂似乎成為女人自由與理想的葬禮。
聽到有人歡呼,熱情地向新人敬酒,将梧婷兮的思考再次拉入夢境中的現實。
梧婷兮稍微定了定神,揚手拿起托盤中的酒杯。透明的高度白酒反射出吊燈的燈光,純白色的高光總比紅酒更為耀目。
随着漸漸舉起蕩漾着晶瑩剔透的酒漿的酒杯,梧婷兮似乎清楚聞到了酒精的刺激氣味。她不顧喉嚨的辛辣感,一口氣把它喝了下去。
梧婷兮想起就在剛剛她去酒店前臺要了兩瓶咖啡,服務員難以置信地打量她的面容,又幾次與門前豎立放大的婚紗照做了對比。服務員當然确定是同一人,但更難以置信今天的新娘為什麽要喝咖啡。
梧婷兮指了指自己,說:“對,就是我。我喝多了,想清醒一下。”
服務員只能遞給她咖啡,又好心提醒一句還是要注意身體。
梧婷兮客氣地道了聲謝,當着服務員的面直接打開咖啡蓋,對着喉嚨就倒了下去。咖啡強烈的苦澀氣味幾乎沖進了她的鼻腔,讓她真切地感受到非常不舒服。
至于為什麽要喝咖啡?或許她只是想讓自己清醒,可在夢境中又談何清醒呢?
即使她清楚知道自己身處夢境,但也不算是清醒。因為她仍身處夢境,并未真正醒來。
咖啡是苦的,而酒是辣的。咖啡使人興奮,而酒使人混沌。但實則無論是興奮還是混沌都屬于精神異常,并不使人進入正常的清醒狀态。
更何況,用外物維持的大腦精神狀态,無論如何都不屬于正常狀态。
梧婷兮此時一邊将酒液倒進喉嚨,一邊思考。這場詭異的夢境本身就是一種異常,即使周圍環境模拟真實也無處不透漏着詭異。她明明剛剛還看不清身邊的人具體形貌,卻在下一刻看清了他是許陸離。而現在周圍的一切和自身的感覺也變得愈發清晰更模拟真實。
她身處異常的世界,在異常中如何尋找所謂的正常?
一陣陣起哄與歡呼聲飄入她的耳畔,梧婷兮爽快地放下酒杯。
此時剛剛被梧婷兮默默關注的那位年輕父親站了起來,說道:“衷心祝願我們班又一對夫妻。祝兩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我作為過來人,想說句實在話,同學久了也都了解對方性格,夫妻間總要相互體諒些,才能和和睦睦過好日子。”
梧婷兮再次舉起酒杯,不顧許陸離的阻攔,仰頭将酒液倒入自己喉嚨。
口中強烈的辛辣感讓梧婷兮眼角生理性溢出淚水,她眼角的餘光中璀璨的燈光漸漸變為模糊的光點。
有時候,梧婷兮總是出于不想讓別人感到厭煩,因而從不表達自己真心希望表達的觀點。梧婷兮總覺得待自己真正有能力的那一日,這一切自己才有資格得心應手,才有資格對世界做出改變。
然而,如今她自己身處虛幻的夢境,何必再憋着一口氣呢!
梧婷兮決然地撂下酒杯:“如果我的丈夫以後也把我們共同的孩子只丢給我一人負責,我一定會好好管教,是一定好好管教我的丈夫,我絕不忍氣吞聲!”
梧婷兮抿了抿雙唇,舐去唇間殘存的酒液,又看向旁邊正在喂孩子的女同學。梧婷兮不知道她此時心中怎麽想,或許自己剛剛的行為并沒有讓她失了體面,反而她還會感激自己願意替她說出這一席話。
仿佛将剛才之事權當做一個小插曲,梧婷兮不想理會這裏之後怎樣,她更緊地握住許陸離的手,語氣中含了些許萎靡不振:“走吧,我們再去那幾桌敬酒。”
一步一步挽着許陸離的手,并肩走在大紅色地毯上,梧婷兮幾乎感覺到自己狀态已經有喝醉的傾向。
她擡頭望了一眼吊燈,一塊塊耀目的白色圓斑,似乎正在晃動。
梧婷兮明白即使只是作為夢境中的狀态,她也已經喝醉了。
梧婷兮試着閉上雙眼,再次睜開。
世界當然還是保持原樣不變,梧婷兮早就試過了在這種夢境中閉眼再睜眼無法使自己真正醒來。
閉眼的瞬間,就像在真實世界中那樣,她視野中甚至産生了紅色圓斑的幻影。
梧婷兮感覺有些疲憊,再次擠了擠雙眼,看向遠處。
赤紅色的地毯上,遍布五顏六色的紙屑。
連串交替的粉色和紫色氣球圍成優美的弧形,不知道為什麽波長差異最大位于光譜兩端的紅與紫卻在人的眼中是那樣接近。
其中幾只跑了氣的氣球,顏色顯得愈發深了,氣球表面的褶皺像極了時間流逝留下的痕跡。
大廳的頂部,五顏六色閃着光芒的塑料拉花與天花板上的吊燈緊緊糾纏在一處。
一次性的塑料拉花像一張張緊緊繃起的铉,其中有些也已因為緊崩而斷裂,自屋頂深深垂下。
梧婷兮轉過頭,認真地看向許陸離。
她在心裏問自己:
為什麽要跟這個人結婚呢?
自己真的愛他嗎?或者說即使喜歡,但自己真的足夠愛他嗎?
可這是做夢啊,這只是一場夢裏的“包辦婚姻”。“包辦婚姻”!無論跟誰結婚,梧婷兮一想到自己婚禮被不明力量包辦了就還是來氣。
這都什麽年代了,就算是她最親近的女皇,也沒有權力為她“包辦婚姻”!
可對待跟許陸離結婚這件事,梧婷兮居然并沒有多麽排斥,她自己也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不覺中,梧婷兮的手指輕輕抵上許陸離的下巴。
“我......”停了半饷後,她才道,“你愛我嗎?”
“當然。”許陸離不假思索答道。
“如果我對你,比你對我的愛少許多呢?”梧婷兮目光炯炯,表示她态度誠懇認真,并且需要對方誠實回答。
“我知道,我不介意啊。”與上次同樣,許陸離還是當即做出了回答。
梧婷兮無奈搖了搖頭:“你是不是傻?”
許陸離含情脈脈地望定她:“是吧,對你當然可以傻。”
梧婷兮點點頭,更無奈地笑了笑,她倒不是覺得許陸離傻。
因為這是做夢。如果她把夢裏的人講話當成真實,那她才傻呢。
梧婷兮拇指漸漸從許陸離下巴上滑落,在短短時間內,她竟不知自己不小心在許陸離下巴上已經留下指甲掐過的凹痕。
許陸離并沒有介意什麽,依舊看着她,眼中的深情好像梧婷兮就等于美好的一切。
梧婷兮也轉而看向許陸離。
她此時突然産生一個過分滑稽的念頭,現在這是婚禮,是不是意味着一會兒還要做春夢?
做春夢就做春夢呗,成年好幾年的人了,又不是沒有做過。
梧婷兮姿态更覺得輕松自然,又貼近許陸離的面容,然後閉上了雙眼。
......
梧婷兮再次睜開眼睛的一刻,發現周圍場景已經切換。
她和許陸離此時正站在一間裝修精致的居室內,周圍牆上貼滿了他們曾經的相片,和一些必要但并不多餘的裝飾品。
一張張的相片勾起她的回憶,梧婷兮甚至分不清記憶究竟為虛假還是真實。
但那隐隐的悸動卻在心中蕩漾,使梧婷兮甚至感覺她對許陸離的感情一定真實。
她幾番打量房間,難以置信地問:“這些是什麽時間準備的?”
許陸離依舊牽着她的手:“早上你起的晚,我想讓你多睡會兒,畢竟今天一定會很累。可今天早上也沒有這些,你發現了吧。是中午我和朋友回過家一趟,可惜布置地倉促了些,不知你是否還能滿意?”
梧婷兮微笑着輕撫許陸離的臉頰,清澈的雙眸充滿鎮定與決絕,卻也帶了幾分不舍。
“陸離,我感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可是我必須離開這裏了。陸離,我必須離開你。在外面我還有一整個世界,一整個世界需要等我去拯救。”
梧婷兮保持着冷靜克制的微笑,盡管這話一定說的像醉話,尤其最後一句簡直像一名小女孩的個人英雌主義幻想。
“我知道我不會阻礙你在事業上的發展。如果你不嫌棄這樣的我看起來更無能,我還可以直接待在家為每天忙碌的你準備一日三餐,我願意無微不至地照顧忙碌的你。如果你養得起我的話,或者等你事業稍有成就時,我再辭職回家專門照顧你。不是我胸無大志,只因為我遇見的人是你,這世界上有太多女人為男人的理想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就該有男人為女人的理想也放棄自己的理想。婷兮,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
許陸離哀求的語氣委屈而又真摯,他像極了一名擔憂被人丢棄的孩子,一步又一步做出各種妥協期待不被人丢棄。
梧婷兮不知道真實的許陸離是不是也有這種觀念,但在夢境中越按照她理想的方向發展,就更意味着是一種虛假的誘惑。
她索性背過身去,擡手捂住心跳漸漸加速的胸口,再長長呼出幾口氣盡力使自己心緒寧靜,對身後卑微又可憐的許陸離仍舊不管不顧。
許陸離看不到梧婷兮此時的表情,實際上她久久緊蹙黛眉,對待與自己剛剛舉辦了婚禮的伴侶,梧婷兮何嘗沒有糾結與痛苦:“不是這樣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但我沒時間多做解釋,總之這次讓你受委屈了。”
“等我回歸真實的世界,如果真實的你也是如此。等這一切安定,我願意和你在一起。”梧婷兮轉回頭,鄭重承諾。
窗外不知從誰家飄來一曲悠揚的小提琴樂曲,令人心醉的曲調在裝飾華麗的新房蕩漾。
許陸離輕輕撫上梧婷兮的肩膀,他眼神中閃着迷幻不定的光:“今晚早睡吧,明天我們還要去度假。當時定下的時間比較急,我們恰好不能乘同一架客機,這或許是我們新婚生活唯一的美中不足了。”
“什麽?明天還要去度假?”梧婷兮不耐煩地問。
“是啊,不是之前早就說好的嗎?你乘坐的是xxxx航班,我乘坐的是xxxx航班,我們只是分開幾小時的時間而已。”許陸離說道。
“不!”梧婷兮對自己将要搭乘的航班并不熟悉,但清楚記得許陸離說他要搭乘的航班将會發生什麽情況。
失蹤,還被網友調侃,說是什麽穿越了。等事件被讨論了幾天後,人們終于找到那架被人幻想已經飛往烏托邦的航班,才發現航班的真實情況是被國外勢力劫持,全機人員無一生還。
雖然這件事當時是個大新聞,但熱度過後并不容易被人銘記。
梧婷兮清楚記住了航班的班次,因為她曾經有一位關系要好的企鵝好友,她知道她就在那架客機上。
那段時間,在多少無關的人調侃聲中,梧婷兮默默轉發了好幾條錦鯉,期待那架航班只能出現意外的好事,絕不能出現壞事。
但終究那熟悉的企鵝頭像和網名,永遠成為了灰色狀态,永遠沒能再次亮起。
在數據化的網絡時代,許多人甚至不會在意一位連名字尚且沒來得及告知的朋友,或者根本不會拿網友當做朋友。
客機出事前她就真切地擔憂,出事後梧婷兮更為此深深感到遺憾和傷心。那時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別人恐怕還會嘲笑她把網友當成朋友。
事後梧婷兮還翻看過她企鵝空間裏的照片,那樣一個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梧婷兮難以接受她炸成灰是什麽樣子。但正常死亡不還是要火化成灰麽?梧婷兮的确為她傷心了一段時間,卻更不忍心把這個賬號從列表中删除。
又過了一段時間,梧婷兮決定把與她有關的記憶深深掩埋。
但現在許陸離怎麽會乘坐那架航班呢?梧婷兮不想多思慮什麽,她甚至感受到自己的瞳孔正在放大,她只感到深深的恐懼與失落。
“不,不要。我們換一下。”梧婷兮幾乎大吼着說出這句話,說完竟也沒發現自己話說的莫名其妙。
“婷兮,你怎麽了?”許陸離輕輕扶住梧婷兮的雙肩,只擔心地問。
梧婷兮驚魂未定,仍舊大吼着說:“總之不要去了,好不好?不能去度假,我不準你去!”
許陸離呆愣在原地,好像還未反應過來,不明白梧婷兮為什麽行為突變。
梧婷兮猛得撲進許陸離懷裏,邊哭邊大叫:“陸離,我不準你離開我,我不準你離開我。”
一邊正在大哭的梧婷兮,卻發覺自己的知覺似乎正在逐漸消失,心裏的恐慌與傷感也在逐漸褪去。
她擁抱着的許陸離和她自己好像也一起漸漸融化消失于時空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