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撕裂假象
夜幕微垂,暗影中樹梢随風搖擺,傳來“簌簌”輕響,幾只飛鳥于電線上下盤旋。
夕陽早已落入地平線,西方天際的維納斯仍閃着耀眼光芒。
這是在21世紀初年才能看到的,十幾年後地球環境遠不及此,夜晚再也沒有明亮的星辰。
所以,她現在是真的穿越了嗎?
俞蘭亭在心裏想着,她迫切希望看到夜晚的星空。
那值得她懷念的曾經無比明亮的夜空,早已僅剩下模糊記憶中的剪影。
相較而言,兒時蒙受冤屈的經歷,在俞蘭亭看來,并無關緊要。
小時候,俞蘭亭總覺得當時太痛苦了。實際上,人們要的往往不是真相,而是迅速解決問題。他們要找個不愛辯解的學生擔下罪名,再找個不多事的家長承擔費用。
等她撒謊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問題也就解決了。
成年人一邊教導孩子效仿誠實,一邊唆使孩子炮制謊言。
俞蘭亭再次跟随這具軀體,不自主地看向黛紫色天空。
維納斯攜着最後一抹餘晖,于西方天際瑩瑩閃爍,還未完全沉入地平線。
俞蘭亭感覺到這裏已經很長時間,這夜晚未免降臨地太慢。
“俞蘭亭,老師平時怎麽教導你們的,一定要誠實,要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
哎,還是這麽老生常談的話,就連說話腔調也是同樣呢!
似不經意地,俞蘭亭悄悄翻開眼皮輕蔑地撇向這位正在說話的“直立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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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蘭亭,要做誠實的孩子!”
“俞蘭亭,是你幹的,一定要承認。”
周圍教導聲此起彼伏,真是如聽取蛙聲一片。
俞蘭亭嘴角斜上牽起一絲弧度,她感覺自己身體好像也在漸漸恢複自主能力。
她盡力擡頭望向天空,遠處樹影于風中飄搖不定,維納斯依舊泛着微光,似在樹梢頂部蕩漾。
不對!維納斯,剛剛已經快要落下了!現在,天際也比以前更明亮了。
俞蘭亭随即驚出一身冷汗,她幾乎無暇思索出汗是否算是自主活動。
這是早晨嗎?不是,絕對不是。
只剩下一種可能性,那便是這裏的時間重複循環。
俞蘭亭再仔細聽了周圍人的言語,事實上也同樣循環往複。
這幾句話,明明已經循環好幾次了,她之前怎麽根本沒有注意呢?
太詭異了,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俞蘭亭感覺自己後背冒出細密的汗珠,出汗、瞳孔放大,這類生命活動不受大腦控制,但又不是完全不受大腦影響。可是她居然能笑,證明這具身體不是完全不受大腦控制。
雖然今天所經歷的堪稱奇幻,但她至少每次轉換空間都是身體跟随一起轉換。把大腦裝進另一大腦,這太匪夷所思了。
還有時間問題,時空旅行尚且可以理解,時間循環可就違背物理規律了。
她只是看了一眼乾陵裏面的浮雕,整個世界都是從那開始産生的幻覺。
人類感官認為的真實感覺,并不一定真實存在。聲音、視覺等,在夢境依然可以模拟真實。笛卡爾不還曾經懷疑他自己是否在做夢嗎?
梧婷兮去哪了?女皇又去哪了?
她明明剛剛找到女皇,卻又将祂失落。
她自己應該還在乾陵裏面,真實的自己不知道瘋成什麽樣了。
臉頰的汗珠漸漸滑落至俞蘭亭脖頸,粘滞而又微癢的感覺與真實無二。
俞蘭亭不知道是哪個自己讓自己出汗,現在也無法自主活動擡手擦汗。
當務之急,她應該想想要怎麽做?
在夢中,當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時,想要醒過來,就嘗試努力睜開眼睛。
俞蘭亭盡力企圖讓睜開的雙眼再次真正睜開,卻還是感受到眼睛已經是睜開的。別扭了一陣後,她自主地轉動眼珠向天上看去。
幕布般的夜空似乎卡了一瞬,再次變得更亮,維納斯突然升到更高位置,而周圍人的言語也有一瞬間銜接不上。
這假象制造地過于拙劣,俞蘭亭克服不可抗拒的力量終于扭動了脖頸。
她唇際艱難地劃出一抹笑意,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俞蘭亭站了起來。
太好了,俞蘭亭在心裏這樣想。
俞蘭亭聽得見自己的喘息聲,那是自主行為的喘息。
她已經很累,待定了片刻。
但當俞蘭亭想發出聲音時,卻又不知怎的,難以開口說話。
言辭激烈地嘲諷周圍人?根本無濟于事,而且還不曉得以後怎樣發展。
她用眼睛餘光掃向衆人,而衆人完全沒有察覺出她眼中的輕蔑。
“我承認,就是我幹的。”
俞蘭亭唇角随即自主牽起一抹譏諷的笑。
不清楚到底是8歲的自己,還是22歲的自己自主做出這個決定,決定依舊按照過去發生過的方向進行。
奉陪虛假的衆人,演完這場虛假的戲,用謊言順應衆人眼中虛僞的“誠實”。
周圍人罵聲停止了,但也并沒有贊揚。
俞蘭亭懶得理會衆人說些什麽,只靜靜地看着他們。
濃妝豔抹的中年婦人,人模狗樣的斯文敗類,大學畢業剛入職的年輕教師,即将退休的舊時代活化石,言談舉止總帶着幾分官氣的級部主任,以及說話經常口吃的後勤人員......
無論整個世界是否虛假,他們本身就是這樣虛假呢。
他們不過是找到事件解決方式而已,無關事實真相。
俞蘭亭當年倍感委屈,可現在看來,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也不會被人銘記太久。
再過兩天,這群形形色色的無聊群衆,他們的話題就會被哪家的服裝店減價,哪條巷子的麻辣燙好吃所替代。
俞蘭亭心中慶幸,即使成年後的自己,也從未變得和他們一樣庸俗、虛僞。
她再次展露譏諷的笑,并且暗自宣誓,哪怕今後付出慘痛代價,也絕不成為他們的同類。
俞蘭亭不想再看那衆人,轉而望向前方一株株筆直的楊樹。
廣闊的樹冠撐開了夜空,延展向天際。俞蘭亭記得不久後,這片樹林就被人們以觸及高壓線為由伐掉了。
人們伐掉的是心中筆直的樹嗎?
俞蘭亭順着樹幹看向樹梢,進而望向天空。
夜幕終于完全降臨,俞蘭亭幾乎可以清晰辨認獵戶座以及獵戶腰帶中央的織女星,西南方天狼星尤為刺眼。
俞蘭亭聞着從樹林飄出的未知幽香,暢快地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天空,畢竟十幾年後不再有如此明亮的星海。俞蘭亭讀中學時帶了眼鏡,但矯正視力與正常無異。
人們再也看不見真正的夜空,這絕不是眼睛的問題。
人類僅憑內心的狡詐,肆意進行着一次又一次無底線地迫害。
人殺死了樹,樹何嘗不曾殺死人?
渾濁的大氣層蒙蔽了真實的星空,這是在其後十幾年內發生的。
但事實上,樹對人的懲戒,并不在十幾年後,而是早已悄然開始。
俞蘭亭想起這具身體幾年前,看到電視新聞有關抗洪的報導。
他們寧願宣揚軍人救人的品質,也不願省察自身以往的過錯。
俞蘭亭現在甚至不想聽見洪水中人們的哭喊,因為人也從未聽見樹被砍伐時的“哭聲”。
她遠眺高樓頂部的霓虹燈,想起前兩年這所“跨世紀”大廈在短短兩月內拔地而起。而周邊更多高樓、各大商場,也在其後數月陡然興起。更有甚者,人們為了歡慶又一次回歸事件,伐掉了花園中再往前年剛剛種下的“紫荊”,再改用彩色石子砌成M區區花。
當年人們舉起酒杯,興奮地慶祝跨入21世紀時,甚至有人揣測自己的個體壽命是否足夠跨越再下一世紀,卻從未有人思考全體人類的命運是否足夠跨越再下一世紀呢!
俞蘭亭現在根本不想看人,只看向楊樹樹幹類似眼睛的皮孔。
一雙雙單純無害,但不久後就要遭到摧毀的樹的眼睛,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好像也在望她。
但願這世界一切虛僞與狡詐,毀——滅——
俞蘭亭在心中說出這句話。
旋即,樹幹的皮孔在她的視覺意義上扭轉展開,直至整個世界發生彎曲。
學校往常牢不可破的鋼鐵栅欄門,此時也輕易發生着扭曲。
大門旁側牆上張貼的學生守則,加粗黑體的“守”字發生着扭曲,每條首句“要”與“不要”的規訓發生着扭曲。包括整張海報上,往常堅決不許違背的所有規訓的字跡都發生着扭曲。
遠方大廈頂部鑲嵌了霓虹燈彩邊“跨世紀”的“世”字和“紀”字,如同用勺子攪動奶油蛋糕上的果醬,輕易發生着扭曲。鋼筋混凝土建成的整橦大廈,形體同時也發生着扭曲。
高廈的扭曲并未暴露混凝土合金,這使得俞蘭亭松了一口氣。
原來,只是視界彎曲,而非世界彎曲。
不過,對于虛像的世界而言,這并沒有本質區別。
在看到扭曲的人之前,俞蘭亭自覺合上了雙眼。
而随着視覺關閉,另四種感覺在同一時刻消失不見。
難道她現在狀态按照牛頓第一定律,在宇宙中做勻速直線運動了嗎?
然而,這僅存的意識,也随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