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鬧少林
蕭遠山一個沒人看着就幹了件大事——他闖進少林寺大雄寶殿,當着一堆來聽少林高僧講解佛法的香客豪傑和衆多少林弟子的面兒,直接了當跟玄慈對話:“當年給你假傳訊息污蔑老夫意圖盜取武學典籍的混蛋是誰?識相的痛快點兒說出來,不然老夫把你婆娘兒子各個卸成十七八塊全挂在你門上。”
少林寺直接炸鍋了,蕭遠山差點兒就豎着進去橫着出來。玄字輩高僧裏有幾個都沒忍住險些跟蕭遠山對罵起來,下邊衆弟子就更不用說了。玄慈在少林寺裏德高望重,為人又親切平和,對小輩弟子十分關懷,對平輩師兄弟親密友好,深得人心,自從多年前從師父靈雲大師手上接過方丈之位以後,盡心盡力,堪稱武林表率。驀地裏沖進來一個妄人胡說玄慈有婆娘兒子,少林寺衆僧沒一人一口唾沫把蕭遠山淹了已經着實禮貌到不能更多了。
蕭遠山一人舌戰七八十僧俗弟子,口沫橫飛,嘴幹舌燥,正暗自懊惱沒帶上兒子來充幫手,一邊痛恨南朝漢人牙尖嘴利以多欺少,正在這時,玄慈忽然開口,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這位可是當年雁門關處為貧僧所累痛失愛妻的蕭老施主吧,老施主命不該絕,總算讓老衲少了一些罪孽。”
蕭遠山不樂意聽他啰嗦,只以為玄慈是想搪塞過去,因此不耐煩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最好,快快把那渾人的名字報上來,不然……”
玄慈打斷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衆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了。”言下之意,他決意自己一死以了仇怨,卻是不肯說出傳訊之人的名字。
他這番作為,蕭遠山反倒越發堅信傳訊之人必是那跟玄慈私交不錯的慕容博了。那日在燕子塢被兒子一言點醒之後,蕭遠山忽然想起慕容一姓根本不是漢人,而是鮮卑大族,再聯想到前燕後燕,五胡十六國時之事,頓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蕭姓在遼國是大姓,歷代皇後基本都出自蕭家。蕭遠山本人更是出身尊貴,身居高位,他父親、祖父先後任遼國大将軍,為國君征戰南北,著有功勳,得爵位以酬。到蕭遠山入仕,當時的太後便是他堂姑母,遼興宗耶律宗真還叫他一聲表弟呢。久在宮廷官場出入的蕭遠山不難想到慕容博為什麽會幹雁門關那樁缺德事,當即把對玄慈的痛恨全轉移到慕容博頭上去了。不過這不代表他就會原諒玄慈,一來玄慈是親自動手殺他愛妻的人,決不可放過;二來他太蠢,要不是他聽信慕容博鬼話聯系中原武人前往截殺,就憑鮮卑人那落魄逆賊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掀起大浪。
蕭遠山被幾個沖到跟前的少林俗家弟子激起了火氣,揚手一人一記重掌拍了出去。這一下,許多少林僧侶也忍不住了,幾個性烈如火的中年僧人,說什麽都按耐不住,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分幾個方向就朝蕭遠山擊去,還有些人上去扶起俗家師兄弟,剩下的衆僧大多蓄勢戒備。蕭遠山氣得夠嗆,邊打邊罵少林僧沒素質脾氣壞不講理,罵着罵着就想起最大的污點被繞過去了,頓時更來氣了。
他在寺中一躲廿十來年,于少林武功家數爛熟于胸,接連出掌,将衆僧一一擊倒在地,搶在玄字輩高僧出手之前沖着玄慈威脅道:“你要保那無德的有人也罷,卻不管你女人和兒子了嗎?老禿驢,你就不想知道,當年搶去你兒子的人把他放在哪裏?”
這樣一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玄慈頓時了然,當年毀了葉二娘容貌,搶走兩人兒子的就是蕭遠山了,動機也一目了然,除了報仇還能有第二條麽?
少林衆僧聽到這妄人還在污蔑方丈,頓時掀起了新一輪喧嚣。大殿裏許多進香客江湖人第一波未反應過來的,這會兒也全跟着叫罵開來。這些粗豪之人罵起來可不像少林僧們有諸多克制,直接村的野的,髒的鄙的,怎麽難聽就怎麽噴了。
人人都在為玄慈打抱不平,然而,玄慈卻承認了。
玄慈平靜的打斷了衆多信誓旦旦為他節操擔保的崇拜者們,道:“蕭老施主,貧僧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隐瞞也是無用。然而,此時乃貧僧一人所為,與本寺無關。少林千年清譽,還請蕭老施主口下留情。”
蕭遠山見玄慈完全不狡辯,有點兒愣住了。其他人比他更楞,群僧和衆香客豪傑齊聲大嘩。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信徒們和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等醜事來?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二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從未得一見,只道他出生即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日夜為此懸心。”
蕭遠山愣愣接道:“你既然想知道,就老實告訴我當年在雁門關給你傳遞消息的人是誰?你說了,我就告訴你,你兒子今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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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院首坐玄寂是個直性子,聽得那姓蕭的妄人一口一個“雁門關”,一句一聲“當年”,一會兒一提“二十多年前”,好奇的腸子都癢癢了,見方丈似乎被這人拿住把柄威逼,便不爽的大喝道:“究竟雁門關發生過什麽事?這位施主,還請你說個明白,別藏着掖着,你我都是江湖中人,爽快些吧!”
蕭遠山嘿嘿冷笑道:“你問問玄慈,看他敢不敢讓我說?”
玄難聞言轉向玄慈:“掌門師兄,這事……”
玄慈搖搖頭:“當年種種,乃是老衲誤信人言,釀成大錯,深愧于這位蕭老施主,一切業報自有我來承擔。”
少林衆僧聞之皆是心頭酸澀,心知方丈是真的給人拿住了把柄。
蕭遠山卻不愛聽這些業報業報的廢話,他要的是人名。咬咬牙,蕭遠山索性直接提供選項:“是不是姑蘇慕容博那個老匹夫?”
玄慈再料不到蕭遠山會知道慕容博,更加不知道他早知自己與慕容博私交篤深,不由得怔了片刻,随即就恢複過來。蕭遠山何等精明,這樣一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二話不說,直接放大招:“別瞞了,你以為自己兄弟情深呢,殊不知那老匹夫是詐死,篤定了你不會去嚼死人的舌根。”蕭遠山的語氣充滿輕蔑,心中給玄慈又加了一條罪名:蠢就算了,被人忽悠了卻礙着面子情誼不知道去算賬,做人憋屈到這個份兒上,他怎麽還有勇氣活着?!
慕容博內功精湛,又無惡疾,二十多年前突然死亡本就令人生疑,玄慈以己度人,還當慕容博也像他一般,乃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他知蕭遠山敢打上門來,是确有證據證明慕容博假死的。且玄慈和慕容博相識多年,雖不知他那大燕皇族後裔的身份,卻隐約猜的出他胸有大志,抱負不在江湖方寸之地,那麽當年他挑動中原群豪與契丹武士為敵,想必也是為了他某項大計。然而紙包不住火,蕭遠山絕望自盡之前寫在雁門關石壁上的遺書暴露了真相,慕容博想來是怕他質問,到時無可辯解,以他在江湖中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令慕容一族與中原英豪,乃至宋遼官方為敵。是以,利用了自己的性格,知道他只須一死,自己便再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想到此處,玄慈頓感心塞,瞬間與蕭遠山心有靈犀了一剎:憋屈到這個份兒上,幹嘛還替他着想?
玄慈是還不知道,他與葉二娘生出私情,犯下淫戒一事也是慕容博的手筆,倘若知道,別說憋屈,早該憋死了。這件事慕容博做的隐秘,就連重活一回的蕭峰和盯着玄慈二十多年的蕭遠山也不得而知,因此,玄慈“十分幸福”的被瞞過去了。
卻原來,當日慕容博詐死之後,左想右想還是不大放心,生怕玄慈有朝一日忽變性情把他惡行宣揚出去,因此打定主意要抓玄慈一個大把柄。可是玄慈自幼出家,身為少林方丈親傳弟子,早早就預定了住持之位,又為人端方正直,想找茬兒也找不出來。然而慕容博是何等人物,沒矛盾都能制造出矛盾來,沒把柄他還不自己造一個塞到玄慈手裏去?是以,便有了葉二娘一事。其實當年葉二娘自己也說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這便是慕容博的高明之處了,就連當事人葉二娘也只知道自己是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玄慈犯戒,卻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莫名其妙就幹出這檔子害苦了情郎的缺德事兒。玄慈身不由心犯了佛門清規,又礙于身份名聲不能對葉二娘負責,最後連親生兒子都丢的沒影兒了,十幾年來心中備受煎熬,哪裏還有餘力去分析事情的前因後果呢。
慕容博就此得逞,牢牢握住了玄慈的一大醜聞,結果卻始終沒用上,直到最後給蕭遠山拿來報仇,都沒人知道慕容博在此事中摻了多大一手。
正因為玄慈不知細情,才對慕容博依然有些維護。蕭遠山咄咄逼人叫他交出慕容博,玄慈也只交待了一半:“當然向我傳訊之人确實是姑蘇慕容博,然而慕容老施主之死江湖上廣為人知,蕭老施主你既說他詐死,那便自去尋吧。”說完,轉向少林群僧,坦然承認了自己與一女子有私情,且兩人生有一個兒子之事,随即,以方丈身份下了最後兩道法旨。
其一是問玄寂:“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鹳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
玄寂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道:“這個……師兄……,色戒是大戒律,應罰當衆重打三十棍。”
玄慈點點頭,道:“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六十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着跪伏在地,對着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少林寺方丈當衆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衆僧面面相觑,心下悚然,眼望玄寂,聽他宣布如何處罰。玄寂自己也心慌意亂,遲遲不敢傳令。玄慈見狀,厲聲喝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于我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
蕭遠山被晾在一旁,原本十分氣惱,然而他見玄慈勇于當衆受辱,以維少林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心下也大為佩服,想着玄慈已經指認了慕容博,自己也令他面目無光,就當兩抵了,待他受刑完畢,好生跟自己相求,自己就順水推舟将他兒子下落告訴他,讓他自去少林寺青年僧人中找那背上燒有九個戒點香疤的小子就是了。
他卻不知,玄慈聽得兒子性命無礙便放心了,再次以己度人,覺得蕭遠山肯定如他對蕭峰這般,将他與葉二娘的兒子好生托付于旁人撫養,說不定還請了人傳授武藝,因此根本不打算詢問那孩子身在何方,生怕因此破壞他現有天倫。
一時受刑完畢,玄慈提起真氣護住心脈,忍痛下了第二道法旨:“玄慈身犯佛門重戒,品行不端,乃是平日惰于參禪,以致三毒六根之害,釀成今日之禍,從此不堪領袖群倫,故而廢去少林方丈身份,戒律院面壁忏悔。方丈之位,當另請賢明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