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苔痕綠(下)
自那日之後,宮裏面就下起了綿延的秋雨,秋雨微涼,不大,但是卻也能沾濕衣裳,迷了眼眶。
槐月站在長春宮的廊下,看着面前的一棵被秋雨洗得透亮的桂花樹,深綠色的葉子中還藏着幾點零星的細小花朵,在細密的秋雨之中躲躲閃閃。
盼春從皇後房中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槐月這麽直愣愣的站在那兒,走了過去說道:“你怎麽了?在想什麽呢?”
槐月擡頭看了看盼春,聲音低低的:“盼春姐姐,你知道小許子吧?”
小許子盼春是知道的,在盼春還沒有來長春宮的時候,是她通過小許子的嘴告訴了槐月魏清泰的死訊,現在想起小許子,再看看槐月,盼春心裏倒是湧起了一絲愧疚,畢竟在那個時候,她和皇後,也是算計過槐月的。
槐月不知道盼春的心思,只是依舊說道:“前幾天有人來告訴我,小許子在壽康宮打碎了一個琺琅瓶子,被太妃好好一頓罰,這時候正躺在房中養傷呢。”
盼春聞言看着槐月:“你是想去看他麽?那你就去吧,宮裏還有我和語芹呢。”
槐月的眼神依舊凝在那株桂花上面,她緩緩搖了搖頭:“以前我只是禦藥房一個沒人注意的宮女,和小許子偷偷見面也沒什麽,但是現在我身在長春宮,要是和小許子見面了,被誰知道了大做文章,倒讓皇後娘娘難辦。”說罷又低低一笑,“而且要我再進慎刑司,我也是不敢了。”
不知道是不是秋雨讓盼春生出了一股傷心,盼春也長長嘆了一口氣,小許子是壽康宮的人,壽康宮和慈寧宮親厚,若是真的用小許子為餌,引槐月上鈎,再連累皇後也不是不可能,槐月這麽一想,盼春在傷心之中也帶了些許的欣慰,槐月能想得長遠,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槐月的眼中還是閃過一絲黯然:“但是盼春姐姐,我還是想去見見小許子,聽人說小許子這次被罰得極厲害,在壽康宮的庭院裏面被人打了三十板子,小許子長得那麽瘦,你說能受得住那三十板子嗎?”
盼春不語,宮裏面的廷杖一下下去都是連皮帶肉地疼,三十板子生生挨着,不說上了筋骨,最起碼也會皮開肉綻。
槐月沒等盼春說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盼春姐姐,你說咱們為奴為婢的命真的就那麽賤嗎?不過是一個琺琅瓶子,就要受三十杖責,萬一小許子沒受住,被打死了,那麽一條人命,真的就不如一個瓶子?”
盼春默然,這個問題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想過,但是想到後來她也就不想了,因為無論自己是否服氣,事已至此,自己能做的,只是默默忍受罷了。
如此一想之後,盼春看着槐月的時候又多了幾絲的心疼,她低頭思索了一下之後柔聲道:“你要是想去就去吧,若是有人說什麽,你便說小許子和你是結義的兄妹,任那個人把天給說破了,那也掀不起什麽波浪來。”
如此一說槐月倒是放心了,臉上似乎也有了神采,看着盼春笑道:“謝謝盼春姐姐,我這就去。”
盼春見槐月這樣子也忍不住笑道:“我櫃子裏有上好的藥膏,你過一會兒給小許子帶去,那藥膏擦他這種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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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月點點頭便回房了,拿了藥膏之後又給小許子包了一些糕點帶去,前些日子皇後給她的一小罐蜂蜜也帶上了,然後撐起了一柄紙傘便出了長春宮。
因為下雨,宮裏面來往的行人少,小許子住在壽康宮後殿那裏的一溜宮女太監的庑房之中,離長春宮也不算太遠,槐月心裏歡欣,走路的速度也就快了,不一會兒便到了春華門。
春華門靠近寶華殿,宮中妃嫔和帝後都喜歡來這裏上香,所以将春華門四周的草木似乎都染上了一些佛家的靈性。
槐月是信佛的,所以每每走到這裏的時候心裏都有些敬畏,所以腳步也不禁慢了下來,此時漫天的秋雨似乎也小了一些,槐月低頭看着腳底濕漉漉的磚石地面,在磚石的縫隙之中,洇着一道道明亮的水縫,槐月小心地走着,又微微提着裙角,防止裙角被雨水打濕。
槐月那樣子,倒像是在雨中歡樂嬉戲的少女一般,而皇帝,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槐月的。
皇帝本來在春華門附近的一處閣子當中賞雨,亦珍也站在一邊看着皇帝,一壺龍井袅袅升煙,沁人的茶香彌漫。
亦珍最是喜歡在這樣秋雨綿綿的日子裏沏上一壺茶,沒有夏季的幹燥,只用溫暖的茶水驅散秋雨的微涼,讓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見皇帝看着窗外靜靜出神,亦珍端着一杯茶走了過去,一眼就見到了穿着一身淡綠色宮女服制的槐月如同一枝雨中清荷一般走在哪兒。
亦珍扭頭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眼中的情愫一目了然,亦珍一笑,在皇帝耳邊柔柔地說道:“皇上是在看槐月麽?”
皇帝聞言看着亦珍:“你知道這個宮女?”
“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宮女,叫槐月。”亦珍轉頭看着皇帝,“皇上忘了?上次中秋節太後在慈寧宮處置的也是這個宮女。”
這麽一說皇帝終于記起了槐月,許多細小零星的回憶慢慢拼湊,從第一次在長春宮看見槐月伺候他和皇後用膳的,到最近的一次在長春宮看見槐月曬着被子,許多的記憶慢慢湧現,皇帝嘴角慢慢揚起,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這丫頭倒是長大了許多。”
亦珍聽得皇帝這麽一句話,心中明白,低頭吟誦道:“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将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欄叩玉釵。”
皇帝聞言眼中神采閃過,看着亦珍的眼中也多了幾絲贊賞:“這首《減字木蘭花》是納蘭詞,也唯有你念出來,方能顯出神韻。”
對于納蘭容若的詞,亦珍自然是自小耳濡目染,如今聽得皇帝贊賞,也不過是淡淡的,但是眉梢眼角也是羞怯:“皇上淨會取笑臣妾,哪是臣妾會念,不過是此情此景适合罷了。”
皇帝笑而不語,待到槐月的身影閃過轉角之後方才低低出聲:“一朵芙蓉著秋雨,确實是适合。”
秋雨還在下着,亦珍滿目皆是青翠的葉子,那青翠的顏色似乎彌漫上了皇宮的朱色宮牆,将所有人的衣角鬓發也染上了濕意,亦珍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裏十分幹燥,只有絲線密密織就的粗糙,她看着槐月消失的轉角,腦中思緒紛飛,她這麽做,不知是對還是錯。
此時皇帝已經回到了椅子上,品着茶,就着茶點低聲和亦珍說着什麽,亦珍低低應了,也坐在一邊,皇帝見亦珍似是有心事的樣子,湊了過去撫了一下亦珍雪白的腮邊,打趣道:“怎麽了?看見朕盯着槐月,吃醋了?”
亦珍臉色微紅,哼了一聲:“天下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臣妾要是吃醋,早就掉醋缸子裏面淹死了,哪能在這裏和皇上說話。”
皇帝大笑,又和亦珍調笑了幾句,卻不知當夜回去的時候,亦珍對着燭光,拿起白玉筆杆,小心鋪上一張灑金紙,灑金紙上面片片金箔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亦珍低頭,娟秀的字依次鋪開:“當時心事偷相許,宴罷蘭堂腸斷處。挑銀燈,扃珠戶,繡被微寒值秋雨。”
她已經忘了自己是第幾次,在深夜裏懷念那個再也沒法相見的人。
但是槐月卻不知道皇帝和亦珍在閣中說的這些話,她轉過春華門,又走了一小段路,終于到了小許子的門外。
推門進去的時候正看見小許子趴在床上哼哼,聽見有人進來也沒回頭,張着嘴就叫:“你怎麽才來啊,我都餓了。”
槐月忍着笑,将帶來的糕點放在小許子面前說:“吶,這是給你的。”
小許子見到槐月之後一驚,險些從床上摔下來,連忙用被子想捂住屁股,但是扯到屁股上的傷,疼得龇牙咧嘴地嚎叫,槐月看着給了他腦袋一下說道:“你亂動什麽呢,我帶了藥過來,一會兒給你上。”
小許子聽了這話吓壞了,連忙擺着手說道:“不用不用,你放在一邊,一會兒我叫旁人給我上,你放一邊就成。”
槐月看着小許子羞紅了的臉,忍俊不禁,但也是點點頭:“那也好,我就放在這裏了。”
說罷便端了一個凳子坐在小許子的旁邊看着他,一言不發,小許子被槐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話也結結巴巴的:“槐月,你……你怎麽來了?”
槐月撇撇嘴:“知道你傷了,來看看你,你也是的,怎麽這麽不小心,把琺琅瓶子打碎了?”
小許子聞言苦着一張臉,有些委屈道“那不是我弄的。”
槐月眼睛一瞪:“你的意思是有人弄壞了栽贓了?”
小許子點點頭:“原本我是在院子裏面的,結果有人叫我卻謙太妃的房裏,我進去的時候裏面沒人,就一個琺琅瓶子的碎片散在地上,我正要走,謙太妃就進來了,看見碎片就說是我弄的,我也沒法解釋,就被罰了。”
槐月聽了這話也有些忿忿:“那也不能罰得這麽重啊,不就是一個瓶子嗎?看把你打得。”
“聽說那是先帝賞給謙太妃的,所以謙太妃一直珍藏的。”小許子說完嘆了口氣,“這次就算是倒黴吧,也沒辦法。”
槐月看着小許子一張苦哈哈的臉,卻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