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暗湧起(下)
槐月是在第二天夜裏醒來的,只覺得渾身沒有一處地方是不疼的,睜開眼的時候迷迷糊糊看見的是自己房中尋常的粗布床幔,心下安定了不少,但是一松了口氣,剛剛還沒怎麽感覺到的痛楚卻席卷而來,疼得槐月剛剛有些清醒的腦袋又暈暈沉沉了起來。
語芹就睡在槐月不遠處,她的睡眠極淺,槐月悶哼的聲音将原本只是半睡半醒之間的語芹驚醒,語芹立刻走了過來,看了槐月道:“槐月,你醒了?”
槐月睜開了眼睛,待最終看清了語芹的臉,還未說話,淚就彌漫上了眼睛,抽泣地喊了一聲:“語芹姐姐。”
這一聲喊得語芹極為心酸,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轉身為槐月倒了一杯水來:“你喝點水,你都發了一天燒了,等會兒給你弄點吃的東西來。”
槐月一口水喝下去,喉嚨處的疼痛消了點,伸出手抓住了語芹的手,語氣中帶了一點撒嬌的意味:“語芹姐姐,你不要走,陪我說說話。”
語芹看着槐月,槐月比她小了四五歲,原來在長春宮的時候也沒有覺得什麽,現在看見槐月這麽脆弱的樣子,不知從哪裏就湧出一股子心疼來,摸了摸槐月已經不燙的額頭,柔聲道:“那好,我不走,陪你說說話。”說罷想起來什麽似的,從櫃子裏面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罐子,從裏面倒出了一塊糖出來,塞進了槐月的嘴裏,“吃了糖就要說些好聽的話給我聽,不然我可不理你。”
槐月的嘴唇還是有些幹裂,但是當甜蜜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笑彎了眼,點點頭:“我平常說的話還不算好聽嗎?”
語芹哼了一聲表示默許了,随後換了一臉惴惴不安:“槐月,你能和我說說嗎?你不過是在慎刑司待了七八個時辰,怎麽會……怎麽會弄成這樣?”說道最後語芹似乎也是說不下去,抽了抽鼻子,別過臉去。
槐月的嘴裏含着糖,槐月心裏想着的是,這糖可真甜啊,但是精奇嬷嬷插進自己手中的銀針也是真疼,不禁苦笑了一下:“還能怎麽回事,精奇嬷嬷在晚上的時候審了我罷了。”
語芹一驚:“審你?審你什麽了?你并非犯事進去的,她們審你做什麽?”
槐月眼睛看着緊閉着的窗子,上面的窗戶紙上繪着好看的櫻花,那樣粉嫩的顏色,讓槐月想起了當初自己家中寥落一地的桃花,槐月聲音似乎透過了重重時光,帶着悲涼:“太後将我送進慎刑司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精奇嬷嬷連夜審問我,要我招認當初葉赫那拉貴人和海貴人飲食裏面的毒物是皇後娘娘讓人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後娘娘演的一出戲。”
槐月這話一說,語芹的臉色已經變了,她沒有發現自己說話都在抖:“精奇嬷嬷怎麽能說這樣混賬的話!”
“确實是混賬。”槐月在被子裏面的手摸了摸腰上面有些發癢的傷口,卻在觸碰的時候一愣,原來自己的手上也是傷口,一摸下去不是肌膚相觸的柔軟,反倒是紗布粗糙堅硬的觸感,便将手收了回去,“我是不可能招認這種沒有的事情的,縱使她們将我弄死了,我也不會招認的。”
語芹聽了槐月的話,心中感動,又有眼淚彌漫上來:“槐月,謝謝你。”
槐月搖搖頭:“你不必和我說這些,皇後娘娘沒有做過這些事情,我是死也不能招認的。”
說完這些,槐月便閉上了眼睛,似是不願回憶:“語芹姐姐,我又有些困了,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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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芹在槐月的床前站了許久,最終還是走過去吹滅了槐月床邊點着的燈,又用了一個小銀剪子剪短了桌子上那一根蠟燭的燈芯,見房間頓時暗了下來,才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下來。
這樣又過了幾天,槐月終于養好了身子,在終于走出了房門之後,看見了長春宮灑滿陽光的庭院的時候,槐月忽然有種新生的感覺,恍如隔世的熟悉的溫暖籠罩了她,不禁身心都輕松下來,身邊的語芹笑着看着她:“可算是好了,再不好我都要去找邵太醫算算賬了。”
提到邵俨,槐月也是笑了笑,這次邵俨給她醫治身子的時候極為用心,所以皇後為示嘉獎,特地吩咐了太醫院院判,有心在太醫院提攜關照邵俨。
槐月伸出手,陽光照在槐月雪白的手掌上,槐月默然地想,以後邵俨的日子,想來也會好過許多吧。
盼春朝着槐月緩緩地走了過來,見了槐月之後也是笑:“槐月,皇後娘娘叫你過去呢。”
富察皇後是自槐月回到長春宮之後第一次見槐月,槐月在床上躺了幾天,但是她一直都沒有去看槐月,但是在盼春和語芹的話語之中,皇後也明白那天在慎刑司裏面槐月度過的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她心裏不僅僅是有着對慎刑司衆人的憤怒,更多的,卻是對槐月的愧疚。
槐月進來的時候還是和往日一樣,畢恭畢敬地對着皇後行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嗯”了一聲,只是淡淡地說道:“起來吧,身子可好些了?”
盼春伸手将槐月扶起,槐月垂着眼睛:“奴婢的身子不礙事,皇後娘娘放心就是了。”
槐月的這副樣子,皇後忽然之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雖然她心存愧疚,但是她畢竟是皇後,就像太後說的那樣,槐月只是個低賤的宮女罷了。
一個宮女,在宮中受些處罰,甚至丢了命也是尋常的事情,這件事,原也不會擾亂她分毫的心思。
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件事一旦讓皇後想到和槐月有關,皇後的心裏就像是湧上來的潮水一般,一層層地起了滿心的愧疚。
這無法言說的愧疚漸漸變成了皇後溫和的語氣,皇後眼睛看着窗外盛放着的海棠花:“你卧病的這幾天,珍妤也很想你。”
提起三公主,槐月也是笑了笑:“等下奴婢就去小廚房做一些三公主最喜歡吃的蝦仁餡的包子給三公主賠罪去。”
“賠罪的事情先放放,槐月,本宮有幾件事要問問你。”皇後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嚴肅,盼春和語芹皆是不語,只聽見皇後的聲音在房中回蕩,“本宮聽語芹說,慎刑司的人要你招認是本宮下毒毒害葉赫那拉貴人和海貴人,只是本宮不明白,你萬一是招了,這件事究竟對誰最有好處?”
槐月搖搖頭,看着皇後:“皇後娘娘是覺得是宮裏的一位小主吩咐的嗎?但是奴婢卻不覺得,奴婢覺得,真正在這件事後面的那個人是太後。”
“太後?”語芹一驚,“太後為何要這麽做?”
“太後為何要這麽做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知道,除了太後,宮裏面沒有誰有那個膽子敢在中秋夜審問奴婢。”槐月的臉色極為平靜,但是雙眼卻閃着異樣的光芒,“奴婢是太後讓人送進慎刑司的,除了太後,誰敢動奴婢呢?”
皇後沉吟了一會兒,禾眉緊蹙,接着點了點頭:“槐月說得不錯,本宮原先也覺得是太後,但是太後這樣做對她并沒有好處,如今槐月這麽一說,确實也就只有太後敢動槐月了,只是太後為何要這麽做……”
最後還是盼春的聲音打破了幾人的沉思,盼春顯然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臉色有些微微的發白:“皇後娘娘,奴婢想的是,萬一這次槐月招了,毒害葉赫那拉貴人和傷了海貴人龍胎的事情被指認是皇後娘娘做的,皇上會如何發落娘娘?”
皇後的臉色忽然變得雪白,她的手因為緊張而緊緊攥着手邊的矮幾的桌角,雙唇微微抖動着:“若真的是這樣,槐月招了,太後再在前朝言官上做些手腳,涉及妃嫔皇嗣,本宮是中宮國母,國母如此失儀,本宮定會後位不保!”
一室寂靜,皇後只覺得心如擂鼓,之前沒有發現,如今再這麽想來,這次确實是極險,若不是槐月的口風緊,這長春宮怕是已經一朝傾覆了。
語芹聽得皇後和盼春的話早就已經冷汗漣漣,看着槐月的眼神也多了一絲感激:“這次要不是槐月,真不知如何是好。”
槐月笑了笑,并沒有做聲,語芹接着說道:“若真的是太後要審的,為什麽最終槐月什麽也沒說,葉赫那拉貴人去慈寧宮的時候太後輕易就松了口?”
皇後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那個時辰了,槐月要是受不住刑想說的的話什麽都說了,既然那時候還沒有消息,便是怎麽樣審也沒什麽作用了,太後在葉赫那拉貴人身上一直有些虧欠,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葉赫那拉貴人将槐月領回去。”皇後嘆了一聲,“還好那夜我們找的是葉赫那拉貴人,否則還真的不能輕易讓太後松手。”
殿中又恢複了寂靜,只有偶爾風吹過窗柩的聲音,但是幾人心中皆是驚濤駭浪,短短幾日的時光,卻生出了這樣的暗湧,平靜如波的表面上,竟是藏了這樣的波詭雲谲。
槐月的眼睛盯着皇後身上穿着的那件沉穩米色底的灑金白玉蘭宮裝,上面盛放的玉蘭花白中帶紫,看得槐月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槐月不禁失神地想,這樣步步為營的日子,究竟何時才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