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試羅香(下)
京城的冬季日長,比起鹹福宮中的言笑晏晏,景仁宮的娴妃烏拉那拉思卿的心裏卻不大好受,雖說白為昌的事情并未有證據說是她指使,但是擋不住人七嘴八舌的議論。
此刻景仁宮門前的庭院之中花草稀疏,因為長春宮皇後喜歡在宮中種植梅花,所以思卿一看見梅花便覺得難受,寧願讓整個庭院一絲生機也無,也不願意種上梅花。
守夏見思卿的心裏不好受,送上了一盞杭白菊的茶說道:“娘娘,這菊花茶是清心降火的,奴婢特意在裏面加了冰糖,倒不會有寒氣傷了身子。”
思卿看了一眼守夏:“你也覺得本宮很心煩?”
守夏抿嘴一笑:“娘娘的心煩只是暫時的,任憑宮裏的人怎麽說,娘娘依舊是娴妃,地位絲毫不變,那娘娘還有什麽好怕的?”
思卿依舊是有些擔心:“你說這件事之後,皇上會不會疑心本宮?說這件事是本宮做的?”
終究還是擔心皇帝的心思,守夏跟了思卿這麽久,心裏也明白,她的這位主子對皇帝的情意不比宮中任何一位小主要少上半分,只是平時因為君恩寡淡才沒有顯現出來罷了。
“皇上不會疑心娘娘的。”守夏繼續安慰着思卿:“白為昌是娘娘親自讓曹遠志了結了的,皇上也一早就知道了,若是皇上疑心娘娘,那怎麽會不聞不問?”
守夏的話一說完,思卿仔細想了想,心裏也坦然了不少,吩咐了守夏說道:“前些日子本宮得的那匹貂裘呢?拿出來,咱們去見見太後。”
思卿是喜歡往慈寧宮走動的,因為她本就沒有聖寵,若是再不找一個安穩的靠山,她恐怕早就被人從娴妃的位子上擠了下去。
太後的慈寧宮依舊是往日景象,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面沾着将融的初雪,一滴滴晶瑩的水珠順着屋檐慢慢落下,太後穿着一件家常的碧色海紋襯衣,攏着一個镂空的小爐子閑閑的看着一本書,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一邊的一個花瓶裏面插着一支新開的碧梅,碧梅難得,綠色的花襯得枝桠也泛着綠光。
思卿走了過去對着太後行禮:“太後萬安。”
太後鈕祜祿氏經歷了大半輩子的後宮沉浮,曾經的如花美眷也熬成了如今的滿腹心思,她看着娴妃,悶聲說道:“你來得倒是勤快。”
思卿的嘴角揚起,并不起身,依舊謙卑地說道:“前些日子臣妾新得了一件貂裘,臣妾看着顏色能配得上太後,所以便拿來孝敬太後了。”
一邊的守夏奉上貂裘,太後摸了摸,對着身邊的姑姑說道:“娴妃有孝心,什麽好東西都是想着哀家。”
那姑姑在一邊慢聲慢語道:“皇上以天下養太後,宮裏面的主子們都是有孝心的,前些日子皇後娘娘也讓人送了一件狐裘過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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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卿聞言心裏一驚,太後的聲音卻傳了過來:“貂裘而雜,不若狐裘而粹。娴妃,你對哀家的這份孝心倒要讓皇後比下去了啊。”
太後的話如同一根細長的針直直刺入思卿彎曲着的膝蓋,刺得她險些站立不住,但是聲音還是穩的:“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東西自然是比臣妾的東西好,且皇後娘娘是正宮,臣妾一介妾室,是萬萬不能比得上皇後娘娘對太後孝心的萬一。”
“你倒是乖覺。”太後輕笑一聲,吩咐道,“也沒做什麽錯事,老拘着禮數做什麽?還不快起來。”
太後的話音剛落,就有小內監端了凳子走了過來,思卿的背上已經起了細細的一層冷汗,但還是強撐着笑意說道:“幾日沒見太後了心裏總是挂念着。”
太後命人上了一壺茶,思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方看着殿中陳設說道:“以往來慈寧宮的時候,殿中總燃着安神香,今日太後可是聞慣了那安神香的氣味,所以沒點了?”
太後指了指身邊的幾個插瓶裏面的碧梅說道:“昨日哀家命人去鹹福宮看看慧貴妃的時候,就見到慧貴妃在殿中放置插瓶,以梅香熏屋,倒是比那安神香的氣味要好多了,安神香固然好,但是聞得多了也會覺得身子疲懶,偶爾換個新鮮東西,也好漲漲精神。”
聽到太後說起慧貴妃思卿的嘴角扯了扯,牽強道:“慧貴妃好福氣,有了大阿哥這個養子,想來以後日子也好過些。”
太後瞟了思卿一眼:“哪裏是好過一些,哀家瞧着慧貴妃怕是要一枝獨秀,淨占春色了。”
可不是要一枝獨秀了?思卿每每想到此處,心裏都恨得發疼,論起子嗣,慧貴妃有一子,而自己膝下荒蕪;論起家世,烏拉那拉氏早就只剩個空架子,但是高斌卻越來越得皇上信任,慧貴妃也是妃中第一人,念及當初還在潛邸時候,高雅珺剛剛入府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格格罷了,哪能想到她還有這麽風光的一天!
思卿的心思太後何嘗不明白,她取了一支碧梅在手上撥弄着:“早上的時候,哀家原先想的是用臘梅插瓶,但是臘梅香氣濃郁,黃色也顯得俗氣,便換了這香氣清冽的碧梅。娴妃你覺得如何?”
思卿不料太後忽然來了這麽一句,一時間也只能答道:“太後選的自然是不錯的。”
“哀家選的固然是好的,但是娴妃你也該明白一個道理。”太後一向溫和的眼睛裏面有一瞬間閃爍的星芒,“哀家之所以不用臘梅,并不是因為臘梅不香,而是因為臘梅太香,太過濃郁的香氣倒容易讓人膩味,不如這碧梅暗香浮動來得好。”
似是一瓢冷水一般的醍醐灌頂,思卿只覺得腦袋裏面似是被太後來了一個當頭棒喝,連日以來被慧貴妃的事情弄得心煩意亂的心也漸漸安穩了下來,思卿對着太後恭敬道:“太後教誨,臣妾謹記于心。”
太後喊了一縷溫和的笑意,對着思卿說道:“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就好。”
思卿擡起頭看着太後,太後鬓發上的一支紅寶石簪子閃着耀目的光芒,思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臣妾明白太後的意思,但是臣妾不明白太後為什麽如此垂青臣妾,事事提點臣妾。”
這句話是思卿長久以來的疑問,自己的容貌一家家世都只是平平,卻在入宮之後時長得到太後的幫襯,也因為太後一直以來的憐惜,她才能如此安穩地走到了今天。
思卿不知道的是,這句話也是太後長久以來等着她問的,答案是早就想好了的,她并不看思卿,只是以手撫摸着蓋在膝上的一方銀線繡制的薄被上鑲嵌着的蜜蠟珠子,聲音悠遠地恍如隔世:“哀家不是偏幫着你,而是哀家看慣了外戚當道,擾亂朝綱,慧貴妃的阿瑪高斌不是個安穩的人,奈何哀家身在後宮,無法插手前朝之事,唯有讓慧貴妃不事事安穩,他阿瑪才能投鼠忌器,不敢違背天意。”
驟然而來的真相讓思卿猝不及防,她想過這個問題,但從沒将這件事引到前朝上面,如今知道了這些事情背後的原因,看着太後的眼神裏面又多了幾分的敬畏,細想下來,若不是慧貴妃不能生育,太後當初恐怕也不會讓她入府的吧。
見思卿沉默不語,太後也不欲與她多說話,只是吩咐着說道:“你也是個聰明人,哀家說的這些話你回去想想清楚,身為妃嫔,要的不僅僅是三從四德為皇家開枝散葉,更要緊的是要為天下着想,你身上穿着的珠玉琳琅,可是萬民的心血凝成。”
太後的一番話說得思卿冷汗淋漓,連忙跪下說道:“是臣妾疏忽,太後恕罪。”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太後理了理手邊的書頁,“你也來了小半天了,回去吧,哀家要去佛堂念經了。”
思卿走了之後,太後身邊的姑姑便說道:“太後何必和娴妃娘娘說這些,娴妃娘娘是個有心思的人,這話是不該說的。”
“哀家不說,娴妃遲早也能品出個味來。”太後伸手在思卿送來的貂裘上摸了摸,“狐裘雖然名貴,但是哀家還是喜歡貂裘。”
“太後不是喜歡貂裘,而是喜歡娴妃娘娘對太後的心意吧?”姑姑笑了笑,“皇後娘娘家世顯赫,慧貴妃又難以掌控,除去純妃娘娘和嘉嫔娘娘兩個漢軍旗的,想來也就只有娴妃娘娘能讓太後一用了。”
太後會心一笑:“數你機警!”說罷又一次拿起了經文,一邊看一邊說道,“娴妃的好處就是什麽也沒有,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能夠指望的子嗣,皇帝的寵愛也不過爾爾,除了哀家,她無所依靠。”
“所以太後才能憐惜娴妃娘娘。”姑姑笑道,“也算是娴妃娘娘的福氣。”
“自然是她的福氣,若是哀家也容不下她,那麽她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說罷,太後伸手将一朵碧梅從枝上拽下,扔進了一邊的痰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