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滄海桑田
嘲風剛走不多時,留下來整理大殿的兩個丫鬟就察覺到桌上的化羽發生了變化。含苞欲放的花形緩緩舒展,安栖于蒼梧之上的杳杳靈鳳展開燃着火焰的翅膀,就要飛離枝頭。
行雨驚道:“呀!化羽要‘活’了!”她丢下手邊的東西,抱起桌上的花轉身就往外跑,“先帶它出去,不然殿下要唯我們是問了!”
平日殿下都是嘴裏說得不饒人、實際待下面的人很好,但這盆化羽,絕對是殿下最珍視的東西,就連習慣了與主子打鬧的朝芸都絲毫不敢怠慢。
朝芸行雨護着一盆花疾步跑出大殿,卻齊齊被突然出現在門前的女子吓了一大跳:“翎、翎姑娘!”
門前被喚作“翎姑娘”的妙齡女子一襲青色衣裙,如墨青絲間點綴着一支翎羽鸾鳳花式的銀簪,生得玉貌嬌嬈,氣質清逸出塵。
青翎看清行雨懷裏小心護着的花,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化羽?”聲音是山間泉澗一般的靈動。青翎又擡頭往殿內望了幾眼,并沒有找到她想見到的人。
朝芸低着腦袋:“是、是殿下的化羽,我們正要帶它出去走走…”
青翎收回目光:“嘲風呢?”
被勒令不準洩密的朝芸支吾兩聲,只得硬着頭皮胡謅:“嗯、這…殿下、殿下…去仙羽居找神君修習術法去了!”
行雨都忍不住氣惱地瞪了朝芸一眼,翎姑娘可是殿下的師姐,扯謊扯到神君身上,那不是主動往刀尖兒上撞嗎?!
青翎蹙眉:“嘲風弄壞師尊的法寶,才挨了罰…以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這麽快回去。”果然一眼識破了朝芸的謊言。
朝芸行雨護主失敗,在青翎三兩句追問下,不一會兒功夫便認命地把她們的主子賣了。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被兩只小笨鳥出賣的九殿下嘲風在幾息之內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了栖梧境和天界的結界。
此時人間,大宣王朝的都城景城。城中正在舉行一場隆重盛大的慶典,街頭巷尾人潮湧動,偷下凡塵的九殿下正抱着手臂靜靜站在一處喧鬧的街市廣場邊高高的屋頂之上,緊緊皺起眉頭思索。
摩肩接踵的來往人潮,引人入勝的雜耍表演,稀奇古怪的南北雜貨,十裏飄香的景城美食,卻一樣都沒入了九殿下的眼。她居高臨下,目光又沒有落到實處,兀自小聲否定道:“不對、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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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嘲風為街上的游人更添了一處新奇的街景,不知引得多少人猜測這位出塵絕俗、眉目如畫的少年到底是從哪座廟裏、哪幅畫中走出來的神仙童子,又是用了什麽法術才飛到那高高的屋頂上去觀景的呢?
嘲風毫不在乎游人時不時聚上來的好奇目光,閉上眼睛靜靜感受,依舊一無所獲。以前…這裏絕對不叫“景城”,具體是何名頭,嘲風在記憶裏搜羅一番,記不清了。以前…她身處之地更不是鬧市街巷,而是一處寬敞尊貴卻不失清新雅致的殿宇。
不對了,都對不上。
嘲風拍拍腦袋:“難道…我記錯了?”
廣場上的說書人驚堂木一響:“……烈焰沖雲霄、電光如刀鋒,一人一獸大戰于荒外麕野。俗話說‘天上方一日,人間已千年’,為萬民除害的啓回到人間,卻發現世逾千年,時間已是前朝平寧二十四年。啓只能隐作凡人,後與一位尋常女子成了婚。前朝平寧二十八年六月初九夜裏,啓夢見自己重回大荒之外,親手斬下惡龍首級,黑血染徹玄黃。翌日晨起只見夫妻倆居所外天空中出現兩道九色長虹,喜鵲繞樹、天降吉兆,夫人腹中麟兒呱呱墜地,正是承古神之血脈開啓我萬世大宣朝的啓焱聖君!”
嘲風沒注意說書人口中講述的上下文,只“人間已千年”幾個字刺入耳朵裏,如雷擊頂,呆愣片刻,喃喃道:“天上方一日,人間已千年。”天上都過去好久好久,人間時光早已不知流逝凡幾…
嘲風擡手輕輕捂住有些發悶的胸口,只覺千年光陰怎就這般憑白在指縫間溜走?不開心了。
嘲風噘着嘴巴,仰頭就随意躺在屋頂上,也不管下面的看客如何好奇,自顧自望着碧藍的天空生悶氣,還一邊氣道:“**凡胎,無趣、真是無趣!這讓本殿下還去哪兒找去?我千辛萬苦溜出來,難道、難道竟是白走一遭麽?!”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委屈。
廣場上的說書人還在繼續他那自認為高潮疊起的講述,生悶氣的嘲風這才有空随意聽了兩句,無非是人間皇帝為了歌功頌德、順便在自己身上渲染一圈神聖的光,找人胡亂吹噓出來的故事罷了。身為天界正牌的神,嘲風不屑地哼了一聲。
“諸位,欲知後事如何,還請朝會後移步觀海樓細聽分解!”說書人收起扇子朝圍觀的老少爺們拱手行禮,禮罷朝東街望了望,呼來兩個小厮擡走了他的桌案,“尊神朝會馬上開始,祝各位看官無論求官運求姻緣求子求財,都能受聖君庇佑,諸事成、諸事順……”
“尊神朝會?”嘲風倏地坐了起來。屋頂上的瓦片明明是鋪滿經年風塵的,泥塵卻好似都有靈識、不敢招惹九殿下,嘲風銀白的衣袍背後竟是一粒塵灰也沒有染上。
嘲風循着越來越熱鬧的人聲望去,果真看到無數百姓簇擁着什麽過來了。所謂“尊神”,一定會尊這天地間最大的龍神吧?從小到大,頑劣的嘲風殿下都很喜歡搜羅天上地下人鬼妖仙對龍神形象的各種描繪,話本畫卷也好、雕塑擺件也罷,每每看見她已經記不得真容的龍神老爹被人描繪成雜七雜八、良莠不齊的各種模樣,嘲風就能樂呵好一陣。
嘲風胸中的陰霾稍稍減輕幾分,眉眼間浮現出好奇的神色,來都來了,權當散散心吧!
彙入人群一探究竟之後,嘲風卻大失所望。所謂的“尊神朝會”,連個龍神的影子都沒看見。被身着黃衣、頭戴黃巾的壯漢擡着一路巡街、接受百姓蜂擁朝拜祈願的,居然是一座座形象神化後的大宣先代皇帝像!再沿街掃過一遍,街邊商販販賣的貨品除雜貨吃食之外,最多便是廟會常見的紅紙香燭小像一類,其上形象也無一例外,全是大宣先代皇帝。
看着一個個拿着紅繩木牌的百姓虔誠對着神像求福祈願,嘲風閃身出了人群,一撩衣擺坐在街邊的石階上,拍着腿氣惱道:“既是尊神朝會!為何不拜龍神?不拜那不管事兒的龍神也就算了,怎麽都該尊重一下神通廣大的栖梧神女和英明神武的九龍子吧!”
一旁擺攤的老婆婆正伸長脖子看熱鬧的朝會,乍聽見聲音吓了一跳,轉頭一看,瞧這眉目俊秀的小少年氣鼓鼓的表情着實惹人喜愛,老婆婆一臉緊張左右望了望,忍不住壓低聲音提醒嘲風道:“哎喲小公子可千萬要小心失言!先皇聖君早就下旨統一規制神籍,不許百姓再拜…龍神。”
說到這裏,老婆婆有些無奈,她做的是香燭生意,聖上規制“神籍”,受影響最大的,可不就是他們這些行當的人麽。老婆婆勸了嘲風,似是找到個傾訴的對象,嘆息道:“聖上最近,還開始向那些荒廢多年的廟子動刀子了,城裏的龍神廟已經拆了好幾座,恐怕城西南的九龍廟不久之後也要被官兵毀咯…”嘆氣歸嘆氣,每次說到“龍”字的時候,又小心得聲音幾乎都聽不見了。
嘲風一愣,城西南有九龍廟?!來不及計較人間皇帝那些荒唐舉動,留下一句“多謝!”嗖地就消失在了老婆婆眼前。
老婆婆眨眨眼睛,往人群裏瞅了一眼沒找着人,以為自己是眼花了,嘀咕一句:“年輕人腿腳可真利索。”也沒在意,又繼續做她的小生意了。殊不知正是得了嘲風小殿下的這句“多謝”,老婆婆健康幸福活到了一百來歲才安然辭世,後世更是世世生活順遂、吉運罩身。
當然,那些皆是後話。景城西南一隅,嘲風費了好大的目力才從青苔歲月的斑駁痕跡中認出那斜挂的匾額上,寫的确實是“九龍神廟”四個字。
景城西南本就是都城中最不繁華的地段,進了這“九龍破廟”的院門,才知城西南“最不繁華”的點睛之筆就在此處了。
廟的規模不大,二十步長寬的小院,一眼就能望穿。灰牆長滿了爬山虎,褐色木漆留下歲月斑駁的痕跡。廟門虛掩着,門上累積的灰塵比青樓老鸨臉上的脂粉還厚,一看便知是保持這個虛掩的姿态有些年頭了。
嘲風眉頭皺起一座小山,伸指輕輕戳了一下門框,留下一個圓圓的印記。
就聽見“哐當——”一聲巨響,兩扇腐朽的木門向內垮塌下去,揚起漫天的灰塵。嘲風滿臉嫌棄捂住口鼻,周身旋起一道清風,瞬間卷散了撲面而來的“迷霧”。她往裏一瞧,廟中景象自不必說,破敗陳舊的程度和小院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嘲風彎腰撿起滾落在地上的半個石頭獸首,皺眉道:“這是…大哥?”慈眉善目,閉目傾聽,這自然是溫文爾雅、癡戀音律的大哥囚牛了。
把囚牛的半邊腦袋毫無痕跡地重新“恢複”到了身體上,嘲風又望向另一尊神龜駝碑的石像,啧了一聲:“五哥?一身大力、喜歡馱碑那都是上一代赑屃的事跡了!”以五哥那瘦弱的小身板,馱得起這麽大一塊石碑嗎?如是想着,嘲風手指一揚,赑屃背後那一塊結着蛛網的巨大石碑便與龜殼分離開來,帶起經年的塵土和碎石,無聲無息飛到了牆角去。原本敦實強壯的石龜也縮小了兩三圈兒,看起來沒幾兩“肉”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尊神像都一一對上名頭,挨個被嘲風要麽修葺要麽改造完畢。又找了兩遍,嘲風還是不願意承認剩下那一尊雙目無神、瘦骨嶙峋,還折了一只翅膀的、以看門姿勢乖巧坐着的“折翼小灰獸”是自己。
作者有話說:
爆更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