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正月二十,白雲城外百年不遇的大風浪總算停了,被困半月有餘的北上船客得以踏上行程。
十二天後,晏歸舟從水路轉陸路,已是用了最快速度抵達商洛。
她就差翻過秦嶺直入鹹陽,但還是聽到了繼平南王謀反失敗後,葉孤城死亡的消息。
似乎一夜間,好幾個不同版本的傳聞傳遍大明,但沒一個說得清葉孤城究竟死在何地,更沒有誰說得清西門吹贏後如何了。
『寒霜不在了。半圓昏迷了,最多還有七天,我也會徹底失去靈識。』
這會發出虛弱溝通意識的,是晏歸舟挎包裏裝的斧頭殘塊。斧柄早已斷裂,僅有斧頭被收于白雲城的兵器庫。
殘斧提到的半圓與寒霜,分別是一把被射成篩子的鐵扇,以及葉孤城用了二十多年的佩劍。
一葉浮萍歸大海,金戈盡藏白雲間。
前朝被滅,遺孤隐姓埋名,前往先祖趙正早有準備留下的退守之地——白雲間。
白雲間本有兩處,一在西陲邊塞,另一孤懸海外。依照趙正的預言之意,萬事盛極必衰。他提前準備埋下的物資不多,僅是為後輩留一條退路。
兩條退路擇一便可,不管走哪一條,王朝遺孤想要fù ? bì,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而後輩也沒必要再把皇位搶回來,建好一方城池便以足矣。
當然,以上都是對一般後輩而言,而握起寒霜劍的葉姓劍客,他注定會有一條不同的路。或是困守孤城,或是沖破雲霄。
晏歸舟沒見到葉孤城,也就沒能與寒霜劍溝通,更無從得知葉城主的心路歷程。她在白雲城兵器庫,只感應到了奄奄一息的殘斧與破扇。
原來兩百年前,趙正退位前,找到了隕落此間的昆侖神劍殘片。他得歐冶子煉器術,原想要将其重新鍛造帶走,卻只成了一小半。既是煉器成了,但不知為何其靈識遲遲不醒。
更因趙正新手煉器師上路,鍛造神器殘片時,不慎一分為三。
絕大部分被鑄成了寒霜劍,而有兩塊邊角料不小心被分了出來。後來,他索性又弄了一把斧子與一把鐵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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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件兵器因靈識不醒,僅比普通兵器鋒利而已。
顧忌它們與世間可能有未斷因果,趙正沒法問明白,就不能無法按照本意将它們一并帶往異界,只能靜待後世有緣人到來。
随着趙姓王朝滅亡,遺孤帶走了禁宮裏的神兵利器。寒霜劍被成功帶入白雲城,但斧頭與鐵扇在遺落在半途。
百年錯落,它們後來的持有者,分別被西門吹雪與東方不敗所殺。作為兵器,兩者也都被弄殘破不堪。
再說謀反三要素,有錢、有人、有兵器。單就第三點,平南王不僅偷偷尋覓着冶兵礦脈,也是暗中收集損毀的兵器再鍛造。因此,幾經輾轉,殘損的斧子與鐵扇流入白雲城回收庫。
六年前,晏歸舟來到此世時,三件兵器陸續恢複靈識,卻能從殘斧的敘述判斷,它們三遠遠不比贏大寶,沒有特別技能。
哪怕是占了大份神器殘片的寒霜劍,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僅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劍。它根本不可與葉孤城溝通。更不提斧頭與鐵扇本就是補救捎dài ? liàn出來的,那兩只六年來不談維持靈識清醒,僅是保持靈識不消散都費力。
這正是大/麻煩所在。
晏歸舟必須立即了斷斧子、鐵扇與世間的因果,有一個算一個,讓它們進入左掌芥子空間蘊養,七天一過,這兩縷神器靈識就保不住了。
然而,唯有在離開此世的一瞬,才能開啓芥子空間。
更讓人懷疑的是,靈識微弱的斧與扇能激發多少破空之力,指不定讓她迷失在虛空之中。
「嬴政也好,趙正也好,趙政也好,你個大坑貨!讓你沒事瞎煉器,讓你閑着就挖坑。算你學過煉器術了,算你學過預測術了,盡是坑我!」晏歸舟腹诽着,變着huā ? yàng揉捏手中布偶,怎麽醜怎麽捏。
這亂縫一通的四不像布偶,晏歸舟是在離開白雲城的船上随便做的。
不為別的,布偶臉上歪歪扭扭繡了一個‘正’。每搓一回,猶如狠狠揉一把趙正的狗頭,讓他搞了那麽多事情!
挎包裏,殘斧見狀緘默不語。它只是一把柔弱的斧子,與鐵扇一樣,只求晏歸舟單挑一回把它們弄殘的人類。
不論結果,都算了斷與此世因果,至于人類之間的其它恩怨情仇絕不參與。不然就會像寒霜劍,恐怕落得魂飛魄散的結局。
寒霜劍幸有大塊的神器殘片所鑄,偏偏它在靈識清醒後生了情。
別問那是一種什麽感情,居然讓劍靈不求回歸九天之外,而選了舍身救主,破釜沉舟破開時空,把要死的人給送走了。感知到這一幕的殘斧與鐵扇都是驚呆了。
物似主人型。
晏歸舟卻一點都不驚訝寒霜劍的作法,它被趙·大坑貨·正重新煉制,而今選擇将生的希望留給葉孤城,非常符合嬴政相關就不按常理出牌。
苦的人只有她,好好在收集神器殘片,就沒遇到躺平不搞事求立即撿走的那一款。你好我好,不好嗎?她也能在一個世界浪到想離開再走,而非現在半點不由人。
下個世界,寧願不存在神器殘片,也絕不想再遇搞事的了。
**
二月,乍暖還寒。
卻是沒有時間留戀春風徐來。
初五入夜,鹹陽客棧。
晏歸舟一入城就聽兵器鋪掌櫃說,西門吹雪住在客棧。這幾天,他與陸小鳳沿着渭水找了很久,終是一無所獲,尋不到葉孤城屍體的一片衣角。
怎麽可能尋到!
趙正留下的詩句說的清楚,故國東來渭水流,這一句表明了鹹陽宮殘跡是一帶空間薄弱點,寒霜劍多能耐,拼得靈識隕落将人送走了。
晏歸舟深呼吸,此時心無波瀾。劍靈怎麽選,是劍靈的意識,她怎麽會因為少了一塊殘片,就少了大部分的破空之力而氣惱。
正如眼下,對着神色寡淡的西門吹雪,她一點都沒有生氣。
多麽合理的選擇,早在意料之中的選擇。高手對戰,生死關頭得以悟道。當時只有揮劍斬情絲,方能不讓手裏的劍因羁絆而遲緩。
時隔小半年再見,此時屋內的沉默,與以往令人心安的沉默迥然不同。
西門吹雪終是開口,“我要回萬梅山莊了。”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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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我一起,四字卻未再提。
西門吹雪微微垂眸,他記得曾經的邀約,但可能萬梅山莊注定清冷。
“人,總該去該去的地方。”
晏歸舟欣然點頭,仿佛一切都似尋常,“不過,你該記得之前的承諾。元宵過後無論結局,都要答應我一件事。”
西門吹雪聞言點頭,如今不管是什麽,他都會答應晏歸舟。也可能,這是最後一回任性了。
晏歸舟開門見山,“後天是晴天,晴天适合踏青。那就相約城郊,請你全力以赴,不論生死,和我比一場劍。”
西門吹雪倏然擡眸,握着的茶杯微微一滞。萬萬沒有想到,晏歸舟有此要求。
偏偏,晏歸舟笑意盈盈地回憶最初。“當年,我們剛剛認識,你說我應該練劍的。多好,我聽了你的建議,如今成全你希望能與高手約戰的心願,簡直不能更好了。後天,午時三刻,沒有疑意吧?”
西門吹雪無法回答,當年說那句話時,他豈會想到有今天。可是要反駁,要從何說起。他的沉默則被晏歸舟視作認同,不容反駁地敲定了此事。
沉默是今夜的春風。
晏歸舟沒功夫陪着沉默,一路披星戴月趕回鹹陽,這兩天要把所有後事都安排妥當。
像是留給江南四友的古玩字畫,像是告知花滿樓瀚海玉佛正是黃石密室的機關鑰匙,還有将兵器鋪子還送給東方不敗。
而在确定東方不敗後天夜間抵達鹹陽,她松了一大口氣。別管用什麽理由把人騙來的,那位不願再相見,這回也要強求最後一回。
從此天高路遠,不論是否他世再見,這裏的舊賬必要一筆勾消。
二月初七,午時城郊。
渭水依舊無聲靜流,它只是一條沒有感情的河,絲毫不在意相隔十日此地又有劍氣相殺。
正是春日裏,暖風拂面,柳綠漸生。好一幅郊野春暖花開的柔情,偏生此地只遇到肅殺凜冽的劍光。
西門吹雪毫無猶豫地揮着手中劍。
當拿起劍,則不存在留情或不舍的一絲可能,無垢無雜是他對劍道的誠,不因面對誰而有一分改變。
也許,下一刻劍尖就會刺入對方的心髒,割斷對方的脖子,但那是殺人劍法的歸處。劍尖綻放的血,永遠是最美的血花。
只是,正對上滿天的紫光氤氲,紫微軟劍揮出了另一種劍道,詭異無常又迷離莫測。有或無,佛或魔,都不再恒常,仿佛瞬息可變。
晏歸舟全然心無挂礙,既然說了不論生死,她一貫說話作數。
每一劍都是不見殺氣,卻盡數殺招,不必留有餘地,否則必是死于那柄只會殺人劍法的烏鞘劍下。
軟劍矯若游龍,對上高山寒雪。兩者碰撞着,所成凜冽劍氣驚落一地嫩葉新芽。
近了,更近了。快了,更快了。
那一瞬不知何時來,則在倏然間到來。
西門吹雪就見紫光迎面,清晰可辨,那把軟劍将要直刺他的心口。而烏鞘劍早已斷了所纏情絲,殺人的劍法只需快一剎,生死之際則見結果。
這一剎,忽然天地無聲。
西門吹雪握着劍的手不曾遲疑,往事歷歷也都不曾浮上心頭,卻在劍尖将要刺向晏歸舟心口時,忽有一念生。執着于無情,難道不是一種新的束縛嗎?
一念生,則心動。烏鞘劍偏了寸許,穿透晏歸舟左肩,瞬間鮮血染透衣衫,沿着劍尖滴在了地上。
西門吹雪猛地心一抽,迅速拔出了劍,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那抹鮮血驚心刺目,遠非雪山之巅的寒冷能夠掩埋。
這一種鑽心的抽痛,并非因為他的胸前此刻也被紫微軟劍狠狠刺了一道。有一種感情從劍上斷落,卻鑽入心底,滲透劍道再難拔除了。
此刻,晏歸舟笑了,抽出刺中西門吹雪胸膛的軟劍,全然不在意左肩重傷。
“可喜可賀,西門莊主不是只會殺人的劍法了。可以期待了,此間彼間,有情無情,不執一方,收放自如,或見遠道。”
這份恭喜不僅是對西門吹雪。
晏歸舟戲谑一笑,食指戳了一下西門吹雪的傷口。傷口再偏幾寸,就會要了這人的命。
她也是在恭喜自己,最後關頭,紫微軟劍滿溢魔功之邪,極盛之際忽現生機。道心種魔dà ? fǎ,曾是由道入魔,而今魔中生道。
不過,一股劇烈的疼忽而蔓延奇經八脈,這具身體終是負荷不了了。
早有思想準備,借屍還魂,此身受不得恰如道心種魔dà ? fǎ,幾死幾生的折騰。這會果然是将要分崩離析了,而她不得不離去。
“你留步,先治你身上的傷。”
晏歸舟轉身欲走,其餘的都已寫到信裏,日後西門吹雪讀過便知。她不怪他,但被捅了一劍,哪怕是肩上,難道還要對捅一劍的人柔情以對?
西門吹雪卻是抓住了晏歸舟的手腕,“不要走!舟舟,我……”
“你還沒有完全想好,不是嗎?”
晏歸舟抽出手,看着無措的西門吹雪。忽而将沾血的食指放到嘴邊,淺嘗了一口鮮血的味道。“這就是阿雪的味道,我記住了。”
西門吹雪說過不要醉過就好,而晏歸舟也承諾過多給一個機會。
倘若望清醒常伴餘生,必要超脫于執着有無之道。既然能一而再撞上嬴大坑貨政,而此世恰逢其會有黃石密室機緣,想來再見亦不是癡人說夢。
晏歸舟沒有再多話,以食指貼在西門吹雪的唇上。“噓,別着急開口。我知道自己下手很重,你該先治好胸口的傷。至于将來,等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屆時,只要你追上我,那就……”
那就什麽?
夕陽裏,西門吹雪聽着晏歸舟語意未盡,看着人影消失不複見。
他不由撫上唇,眼角似有濕意,卻是目光堅毅。“一葉歸舟,醉雪生愁。你們都是狠心人,我又豈能辜負這番美意。追上,是一定會追上的。”
晏歸舟沒有回鹹陽,她還有最後一件事,朝着東方不敗前來的官道而去,離開前想求一份問心無愧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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