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僅是執子之手,當然不夠滿意。
西門吹雪示以沉默,而握着晏歸舟的手稍稍緊了兩分。這一刻,他由衷希望相攜之路能沒有盡頭。
“你們還好嗎?”
黃沙血路的盡頭,是提着燈籠的陸小鳳,他看起來沒有遭遇殺手圍攻。“剛把金九齡和公孫蘭埋了,誰想再回黃石小鎮,它就安靜的過分。反常必有妖。”
吳明麾下的殺手八成都随他出動,算是陸小鳳語氣好,他與薛冰回到鎮上只遭遇了剩下兩成。
“沒事,回客棧吧。”晏歸舟還笑道,“這次來黃石小鎮也是賺了,無風客棧妥妥收入囊中。好歹是一間店,能換兩個銅板。”
陸小鳳被這個冷笑話涼到了,浴血奮戰只換了一間沒生意的客棧,怎麽看都是虧了。“對對對,你說賺就是賺。憑本事搶的客棧,随便怎麽折騰。”
要折騰也要等外傷、內傷好些再說,幸而客棧裏還有薛冰,已經燒了熱水、煮了稀粥,免了一身染血的兩人再為雜事費力。
再安穩下來,已經平旦五更天。
晏歸舟梳洗上藥又喝完稀粥,調息過後确定回到人間,便敲響了斜對面的門。“要幫忙嗎?”
不用。西門吹雪及時咽下這個兩字,“門沒鎖。”
屋內沐浴後的水汽未散盡。
西門吹雪換了單衣坐在桌邊,随意散着長發,發梢尚帶幾分濕意。桌上的傷藥瓶已經被打開,該是正在上藥。
“腦袋傷到了嗎?”晏歸舟想起沙瀑傾瀉的兇猛之勢,恐怕西門吹雪的後背已皮開肉綻。若外傷是忍一忍痛就過去了,但傷到頭就另當別論,不能馬虎對待。
“不曾。”西門吹雪說得肯定,他又不傻,有以內力護住要害。
晏歸舟卻似沒聽到,直接上前檢查。手指穿梭在西門吹雪的發間,待确定了他頭上沒有傷口,順勢拿過木梳佐以內力,梳順烘gàn ? tā的一頭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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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靜谧,只有梳過發間的細微聲響。
西門吹雪覺得今夜的燈火有些迷離,鼻間草藥的清苦竟然開始發甜。下一次希望想兩人換個位置,為卿梳發,當然身上有傷這一條就免了。
“好了,脫吧。”晏歸舟放下木梳,則見西門吹雪身體微微一僵,猛地側頭看她。
“看wǒ ? gàn嘛?脫啊。你可別說後背一道傷口都沒。這都放我進屋了,難道不是要人幫忙上藥?我還沒練成隔着衣服上藥的本事。”
話雖如此,但西門吹雪覺得,晏歸舟進入狀态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是怕牽動傷口疼?那你坐着,我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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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歸舟不給人反駁的機會,直接解開西門吹雪的系帶,麻利地将其衣衫扒下。
一眼掃過其胸口,确定前面上了藥。沒看他臉色稍變,就繞到背後,正如所料,滾滾沙石擦出大片外傷。
用指尖取了藥膏,又快又輕地上好藥,一連串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仔細感覺就結束了。
西門吹雪眼見晏歸舟擦拭着指尖,怕是下一步要再幫他穿衣,這回眼明手快地自己先穿好了。
他擡頭則見晏歸舟眼含笑意,不由生出了角色錯位的感覺。一腔情緒,只能化作兩個字,“謝謝。”
“不用謝,沒你擋一遭,這傷我要分一半。所以安心養着,這幾天夜裏,我都幫你換藥的。”
晏歸舟也是一身倦意,只想快些躺着。不再逗人就要回房,正欲開門,轉身又一本正經地叮囑西門吹雪,“別傻坐着目送我離開,趁着天未亮早點休息。你再看,我也沒打算留在側卧之榻,怕影響你康複。”
誰提議你陪床了?何況怎麽就影響康複了?要相信他的定力。
西門吹雪微微抿唇,則見晏歸舟已經揮手離去,下一刻走廊對面就傳來開門關門聲,四周又再度安靜下來。
西門吹雪充愣半晌,拂過藥瓶、木梳,目光落在了烏鞘長劍上,無法在否認劍上纏着萬縷情絲。冷不丁想起老管家說的,認識一家極好的喜服鋪子。“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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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中秋一過,黃石小鎮的風就停了。
晏歸舟待外傷痊愈再折返舊井,那處的沙塔居然消失不見,變回了水深剛及腰的模樣。
一地屍體盡數被沙漠吞噬,僅有幾把殘缺兵器留在原處,證明十天前的惡戰不是夢。
“沒有,我這頭挖了半天,也是一塊石板都沒有。”
陸小鳳備齊了鏟子、推車等工具,本想來一見沙下石屋的真容,但按照原線路兩人找了一整天,什麽也沒找到。“真夠邪門的,前天在鎮口遠遠看着,還瞧見一地橫屍。現在全都消失不見了。”
“應該是時間不對。老實和尚說每年八月玉門起風的時候,他來等待有緣人,這圖上也是風塵漫天的景色,石室是随着沙漠風來的。”
晏歸舟無法詳解其中原理,但這可能是最合理的猜測。“只有等明年八月,大漠風起之際,再來一探究竟。”
如今,只能先去華山找風清揚,哪怕是掘地三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又是一年臘八節,華山之巅已大雪紛飛。
經歷三個多月的尋人行動并不順利,盡管在幾處樹叢找到了活人留下的生活痕跡,但一直沒能剛好見着人。
趁勢潛入華山派轉了好幾圈,由氣宗做主的門派再無一點昔日劍宗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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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倒是偷偷圍觀岳不群差點走火入魔。聽聞近年來這位華山掌門對弟子越發嚴格,有些像進入中年更年期,他将自身武功難有突破的愁怒都轉嫁了到別人身上。
令狐沖很不幸撞到刀口上,被岳不群抓了錯處,此次被罰的重,要在後山思過崖上面壁半年。更不許其他弟子去探視一二,既是思過,吃穿就都想辦法自理了。
晏歸舟本是找人找累了,去思過崖遛彎,她與令狐沖也算有打過一次交道。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竟然在思過崖洞前,撞見了隐于山林的風清揚。
這一撞個正着,風清揚一言不發,拔腿便要再消失無蹤。
“獨孤手劄,華山之巅。”晏歸舟高喊着,可不能讓送到眼前的人再溜了,“風清揚前輩,你留的字總得給個解釋,難道不是讓人來華山尋你?”
風清揚正欲離去的動作一滞,那八個字,已經三十年前的往事。
當年,青年意氣風發自诩得天眷顧,在沙漠裏遇到了天賜機緣。只要有一柄長劍在手,就能橫掃江湖群雄,早晚立于華山之巅。
如今滿頭白發生。他的手裏再也沒有劍,曾經自以為是的蒼天眷顧,到頭來只剩同門皆亡。
趕不及回華山jiù ? yuán劍宗一支的起因,是愚不可及地載入一場美人局。自以為兩情相悅的未婚妻,不過是絆住他回程一枚棋子。他回來時,僅剩一地劍宗同門屍體。
“那都是前塵往事了。”
風清揚眼角幹澀,有些痛,痛久了連眼淚也是奢望。他這輩子的榮光始于獨孤九劍,可是緣亦是劫,偏偏年輕時看不透徹。
真的想提步就走,但雙腿猶如灌了鉛,枯坐華山二十五年,眼下竟是沒法幹脆地走了。
“往事說出來就好。”晏歸舟朝前幾步,站到風清揚面前。
一般情況下,她也沒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惡趣味,故意去揭開老者的傷疤,但此時卻情況特殊。“說出來,總比一個人憋着好。”
晏歸舟對傻戰着的令狐沖使了一個顏色,她琢磨出大概了,風清揚之所以出現,多半是一個人呆久了寂寞。沒忍住來找逗逗小輩。
若是其它氣宗弟子,風清揚必是不沒心情理會,但令狐沖的不同流合污,引起了他的興趣。
“風前輩,您……”令狐沖半點也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他與風清揚才認識三天,這位老前輩一字不提其來歷。眼下,看他欲哭無淚悲涼之極的臉色,又能說什麽開解的話。
令狐沖一個頭兩個大,不由想起數年前的華山腳下。
上一回遇上晏歸舟,這位把大半嵩山派給得罪了,也是弄得他連夜收拾殘局。能不能不要每次見面都搞事。
這會一看便知指望不上令狐沖。算了,不管主動被動,他好歹做了引子把風清揚給勾了出來,也算幫忙了。
“風前輩,我就不拐彎抹角,從大漠到華山不是在鬧着玩。你進過黃石密室,那裏有着獨孤求敗留下的武功指點。也許,你知道獨孤求敗棄軟劍于山谷,而改另一劍道。”
晏歸舟開門見山,抽出紫微軟劍與第四幅羊皮圖。“看在你我有此淵源的份上,請告訴我密室裏還有什麽?是不是有趙正留下的話?石室是不是像這幅圖所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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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兩炷香,只聽華山冬風呼嘯。
風清揚望着紫微軟劍,過往種種似乎還歷歷在目,終是長嘆一聲。
“是,石室恰如此圖所示,黑蒙蒙的,但确實有些別的。我是誤打誤撞進去的,似是得來全部費工夫。”
三十年前,風清揚陷入流沙,醒來時就躺在黃石密室門口。
說來古怪,明明是沙地之下的石室,但石室似是會移動的存在,它所在三丈範圍沒有一顆沙粒。
“石門無鎖,一推便入。石壁上有三種字跡。最早是nǚ ? dì則天末年,獨孤求敗留下的獨孤九劍劍招與釋義。
接着是宋太//祖年間,逍遙子留下的一行指路。他将兩套武功藏于昆侖遇龍淵,那便不再石室重複贅述。最後是兩百多年前,宋帝趙正的刻字。”
風清揚從懷中摸出了竹片,“「昆侖劍散,吾效歐冶舊術。一葉浮萍歸大海,金戈盡鎖白雲間。同道中人,不問已悟。」這是我當年抄下的,趙正只留了這些字,沒有更多了。”
石室除了三人的刻字,正zhōng ? yāng的地面還有一個方形柱槽。不大,僅是成人的半截小臂。
當初,風清揚猜測那裏需放置于某種機關陣法鑰匙。他在石室裏僅呆了幾個時辰,養好內傷就離開破沙而出了。那會想過等劍道有成,再回沙漠尋此地。
不曾想物是人非,華山一夜變故生,他再也不是那個恣意江湖的青年。經年後,也再無更進一步揭開隐秘的想法。
“以上,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風清揚說完勾起嘴角,許是太久沒笑,笑容有些不自然。“我記得,那年是中秋沙暴起,我被卷入流沙。或等來年八月,你再去試試。”
來年八月?
晏歸舟謝過風清揚匆匆下山了,攥緊那一片竹簡,也許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實和尚猜測前朝遺寶的隐喻,也許只有前朝遺孤知道,但前朝遺孤在哪裏?
羊皮示意的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竹簡又道,一葉浮萍歸大海,金戈盡鎖白雲間。
西域與南海wàn ? lǐ相隔,白雲城的天外飛仙,總該有一方師承才對。
晏歸舟直奔白雲城,此世從東到西,一直沒能找到半點神器殘片的影。如果它孤懸海外,在大明遍尋不到便也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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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七,一輪殘月照鹹陽。
渭水北岸冷冷清清,只見兩道人影破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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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前,震動江湖的紫禁之巅的比劍改期了。改在此地,正在半個時辰前,一劍西來,天外飛仙,有了最後的結局。
那場轟動江湖的比劍,誰又想到竟是為平南王謀反而出。葉孤城圓月之夜的約戰,竟是劍指皇位。
哪怕陸小鳳成功地阻止了這場陰謀,他不懂葉孤城為什麽一定要孤注一擲。
事到最後,陸小鳳能做的,只有請當今聖上再多給葉孤城一些時間,多給他一一次公平比劍機會。
想來作為劍客,真正所求不是紫禁之巅的別有用心,如果非求帝王之氣見證,渭水之側秦宮殘跡,足能以古鑒今。
皇上答應了,非但答應,還說了如果葉孤城贏了,那不再追究謀反之罪。
這是好事嗎?陸小鳳不知道,因為他更擔心西門吹雪輸。
輸,極有可能意味死亡,死的卻是葉孤城。
觀戰的只有陸小鳳,一個多時辰的提心吊膽,看着兩柄劍的寒光冷徹渭水岸。
最後一刻,生死之際,葉孤城不知為何居然的微微一頓。
由于西門吹雪只會殺人的劍法,則見一劍穿心,葉孤城終是含笑閉目,從半空墜落。
似那一瞬,西門吹雪的劍忽得冷了。似纏在劍上的無形牽挂散了,那劍成了萬年的凜冽寒雪。
寒不寒的且再說,心中五味雜陳也再說,總得把屍體給安葬了。
誰想到西門吹雪剛一收劍,今夜的風有夠狂,他都沒能一把抓住下落的屍體。
葉孤城連人帶劍,掉在了渭水裏。兩人當即跳入河中,也就眨眼的功夫,河水盡是血腥味,但沒瞧見屍體。
一具屍體,正常的河水流速,還能瞬移消失不成?
陸小鳳不顧河水刺骨寒,再度跳入渭水。可是直到天光微亮,兩人分頭在水下尋了一路,真就是一塊衣服碎片都沒。
望着旭日dōng ? shēng,陸小鳳弄幹衣服頭發,折回秦宮遺址。昨夜的事情太快太急,這會太陽是出來了,但他還沒回過神。
“西門,你找了嗎?你說屍……”
陸小鳳急速西門吹雪走去,但後面有關屍體不見的話都哽在喉間。只因此刻,他發現岸邊的人所散發的寒意與從前不同,真似雪山之巅無情之冷。
難道一夜之隔,真能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