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羽衣狐掀起的京都妖怪大劫, 就在這樣戲劇性的一幕中被放下了帷幕,帶給所有參與者的,并非是一切真相自明的結束,而是更多的疑惑生出——有關這幾只妖怪的, 有關“安倍晴明”的, 有關千年前發生的事宜的……
但無論如何, 這些疑問有很大概率将與他們無關。撤離了京都的一衆人馬終于可以放下積攢在心頭的沉甸甸的重擔, 他們從計秋的身邊過去,将這靜立在此處的一人一妖完全忽略,就好像是根本看不見他們一樣。他們讨論着雪女與大天狗的強大, 各種奇形的妖怪們或飄或跑地跟随着領頭者們離開了這座城市, 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 這個地方才回複了空曠。
燈籠火并不以為意, 早在之前, 計秋就已經給它說明過這樣的情況。它只是極目望去, 想要看清楚對面更具體的戰況, 它當然不認為大天狗大人他們會輸, 它只是想要看到那只冒牌混蛋妖怪的下場,雖然它自己沒有出手, 但是大天狗和雪女出手也就相當于它的出手, 燈籠火不知道這樣自認為是“晴明”的可笑的妖怪是從哪裏來的, 這也不是它所需要思考的事情, 它只用确認對方的死亡即可。
妖怪們離去, 留下來的就是屬于人類們的場合了。花開院家的陰陽師的本家就坐落在京都, 雖然撤離了對戰的最中心,但不管是柚羅,還是她召喚出來的十三代目秀元都不曾将注意力從那個方向移開, 戰勢的中心漸漸朝着地獄的方向裏偏移,之前奴良滑瓢聽聞的慘叫的聲音,也像是從另一個空間內傳出……就在這時,花開院秀元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
那是一點瑩白色的光,是處在戰鬥不遠處的地方,并非是任何一位之前出場過的妖怪,也不像是單純人類的身姿,作為一位被召喚出來的“靈”,花開院秀元之所以會注意到那邊,純粹是作為見到了同類的一種“直覺”——在那裏,有誰正在觀看着這場即将落幕的争鬥。
靜靜地,不為人注意地,就站立在那個地方。
是誰?!花開院秀元神色一凝,這最後一戰的變數實在是太多了,雖然結局是向着對他們有利的方向進行,可他完全不能把控住局勢的發展。雖然他已經死去,有些事情和他的關系也不是那麽緊密了,但就算是這樣,他也希望留給自己後代的,是盡量美好的結果。
似乎注意到了這遙遠的視線,那邊身形模糊的身影微微側過身,花開院秀元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看見對方,像是一縷清淡的白煙,驟然便消失在了原地。
“怎麽了?”柚羅注意到了先祖的不對勁,她有些擔心地詢問起來。
“沒什麽,”秀元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世間之事浩如煙繁,有些時候,你覺着你已經了解得足夠多了,但其實,也不過是其中的滄海一粟罷了。”
計秋沒有聽見花開院秀元突發的感慨,但和只是略微察覺到那個身影的秀元不一樣,他明顯看出了對方的真實的身份。他的面上浮出一抹沉思,終于,他往前行出了一步,就在燈籠火急急想要跟随而上的時候,計秋喝止了它的動作:“站住吧。”
燈籠火疑惑望他。計秋沒有回頭:“就在這裏等待即可。”
計秋大步離去。
羽衣狐和陰陽師,還有年輕的滑頭鬼的戰鬥早在之前就已經毀壞了一部分此處的建築,後面更為激烈的交戰更是使之不留一點原貌,北原章率領着妖魔對策室裏的人想要收拾周邊的環境,不管是為了确認中心處更具體的情況,還是看一看迄今為止他們所遇見的最為浩大也是最頂級的戰鬥,他們都不可能任由這次的形勢自行展開。北原章正要下達下一次的命令的時候,一道沁涼的清風從他的耳側倏然穿過,發絲飄動,北原章擡起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的雙眼一瞬間睜大,他看向了自己右側的一位對策室成員,警惕問道:“剛才……有什麽東西從我身邊飛過去了?”
回應他的,是那位中年警官迷惑的眼神。
沒有得到回答的北原章無力地擺了擺手,一貫心有算術的他,在見過今日這樣撼動了一整個京都的動靜以後,也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迫切。他自己也知道,那是對于強大力量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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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白色的四匹的馬車仿若從虛空之中踏行而出,快速流動的空氣掀起了它薄紗的幕簾,白馬矯健強壯,馬車四蹄踏在了雪女留下的冰面上,一只銅色的鈴铛輕輕搖晃了一下,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撞擊聲,聲鳴悅耳。
馬車的前方站着一位穿着黑色的學生服的少年,他輕輕踏足在這剔透的薄冰上,正一步一步,緩緩地向着這架行駛過來的馬車走來。
這段時間以來,計秋的身姿抽條也似的長高,已經半脫離了少年的身形,他四肢修長,脊背挺直,散漫的烏發柔順垂下,俊美的面龐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深邃幽暗,他凝視着這緩慢停下的白色的馬車,不曾開口說一句話。
四匹白馬化為了柔軟的白色的剪紙,在計秋的注視之下,在冷風的吹拂下,一點點的,化為了細碎的塵埃。
一只修長秀氣的手掀開了馬車的幕簾,薄片的竹骨制成的桧扇後面,是一雙狐貍也似的細長的雙眼,見到是計秋,這位神秘人眨了眨眼,眼眸中溢出了一縷恍如驚喜的笑意。他的語氣裏像是碾磨了時光,穿行過一切的因與果,這位男子端坐在馬車之中,褒衣博帶,雙眉宛如墨添,他優雅傾身道:“好久不見了……秋君。”
被隔離了千年的距離仿佛一下就消失不見,在這一片銀白色的冰雪的世界裏,周遭的一切好似都遠離了二人,他們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從前無比接近的時候,縱使是換了一副新生的容貌,他也第一眼,就可以瞧見“森川久”下方的那縷靈魂,他喚他“秋君”。
是“計秋”的“秋”。
“确實是好久不見了,”相比較于對方,計秋的語氣中卻沒有摻雜多少的親善之意,他只是淡淡道:“安倍……晴明。”
馬車也化為了安倍晴明手中的一張剪紙,他手指一松,薄紙便随風飄飛而去,他雙足立于地上,腳上穿着黑色的鞋靴,狩衣寬敞的衣袖掩住了他的另一只手,頭上是高高的立烏的帽子,他宛如嘆息般問候道:“我還以為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夠見到秋君你的今生呢!如此這般在重臨後不久便相見……”
他唇角輕揚:“真是,令人不勝歡喜。”
“确實是很令人意外,”計秋也點點頭,他的目光寒涼如水:“看來你已經想辦法彌補好了自己的記憶,否則的話,你不可能重新記起我的名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安倍晴明狀似無奈道:“畢竟,有那樣的兩只妖怪沖進了我的家中,指責我是篡奪了‘晴明’之名的僞物,那段時間裏,我是真的對自己充滿了不自信的懷疑呢!”
他看向了之前地獄通道打開的方向,計秋立刻就明白了,是大天狗與雪女。
計秋皺了皺眉:“這不在我預料之中。”
安倍晴明笑了,他的風度優雅,笑容也是一種悅目的弧度:“果然是秋君你會有的想法啊。”
“恩愛久別離,無常終有滅。”安倍晴明随口吟誦了一句和歌,他流露出狡猾的笑意:“你相信一切的感情都抵擋不過時間,所有有形之物都終将腐朽在永恒之中。不過,現在看來,不管是妖怪還是人……”
他用桧扇點了點自己:“你都輸了呢!”
“你是來找我的?”計秋沒有計較他的調侃,直接問詢道。
安倍晴明嘆了口氣:“雖然比起從前要好接觸一些,但仍然還是這樣的冷情,在面對自己半身的時候,難道秋君你就不會稍稍說上一句好話嗎?”
計秋終于表露出一種明顯的情緒,那是一種極為沉郁的神情,浮現在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為其添上了一縷邪異的姿态,他又一次地緩步上前,從前逝去的身姿恍若在這具軀體上重生,那是一種極致的黑暗,蘊藏着光明絕不會有的森然的幽邃,深沉、冰冷、令人窒息的嚴峻,他一步步地向着晴明走去,飄飛的衣角上是他沒有一絲弧度的唇。
他的眼神中,好似流淌着九幽之下的暗河,在那極致的靜谧下,是千年萬年不曾寂然的黑。
“半身?”只聽他輕聲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安倍晴明?”
“那不叫‘半身’,”計秋殘酷揭露道:“那是‘奪舍’。”
“已經補全了記憶的你,”計秋嘲諷道:“應該明白,‘奪舍’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吧?”
安倍晴明細長的眼微微斂下,但很快,他就重新又笑了起來:“那不是你的問題。”
他重又重複了一遍:“那不是你的過錯。”
計秋的唇一彎。
安倍晴明也一樣笑了起來,他語帶深意道:“既然你知道我已經補全了我的記憶,那麽你就應該知道,就像是你獲得了我全部的記憶一樣,我當然也……獲取了所有屬于你的記憶,包括在此之前,有關‘計秋’這個名字,他那樣極為短暫的一生。”
在這樣最為重要的秘密暴露在另一人的手裏的時候,計秋的面色上卻是瞧不出他更多的心緒。
寒風吹過,二人站在對立的兩方,猶如一道界限劃開,那邊是白,這邊是……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