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演員
成天路呆在單位,把幾周積累的工作一件件解決,到了後半夜腦子已經麻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拿起琦哥兒的DVD,走出辦公室。媒體大廈裏燈光亮如白晝,空無一人走廊回蕩着他的腳步聲。因為電影宣傳發行公司也在同一棟樓裏,所以大樓裏設有一座小影院,用來做小型點映。他走進放映室,把DVD推進機子,打開投影機。二十五個座位,随便找了個位子,身體重重坐下。
成天路三天沒合過眼睛,以致睡覺這件事已經從記憶裏消失。銀幕發出亮光,現實世界沉入黑暗。
這是他第一次看琦哥兒的電影。跟他想的一樣,緊湊簡單的情節,單細胞人物,露骨的驚吓和沒完沒了的死人,對他一點作用沒有,是他不感興趣的那類片子。他渾渾噩噩地沉入了電影裏,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已經死了,成了行屍走肉;他忘了自己是誰,或者真是一只無情無緒的喪屍,不明所以地被情節推着向前。
手機響了好一陣,他才接起來。聽完電話,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電影繼續,他仍是坐在座椅上,看着銀幕裏的獵殺故事。已經死了很多人,接下去還有人死去,成天路的心髒逐漸加速,攥緊的拳頭都是汗水,他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失控崩潰。
琦哥兒還在地底,距離他可以救出琦哥兒那一刻,已經過去三天。
而今現場封閉,井洞已封,他跟琦哥兒相隔幾千公裏,即使馬上趕過去,也為時已晚。他的手顫抖着,拿起手機,瘋狂地打着電話。他本來是故事裏的一員,應該留在那個大逃殺的場景裏,跟琦哥兒在一起,無論是死是活,打贏打輸,跟琦哥兒一同面對艱險;但陰差陽錯,他出來了,被排除在了現場之外。
成天路對命運感到了憤怒;可憤怒有什麽用呢?他像是蘇醒了的演員,不願再被劇情擺布。在這黑暗的影院裏,他要盡其所能把琦哥兒救出來。
爆炸一聲接一聲,天崩地塌,沙塵飛揚,整個通道都是讓人心驚的陷落和回聲,琦哥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看不見眼前的事物。
末日般的塌方持續了很久,琦哥兒躲在拐角處,只能盡量護住身體。什麽都完蛋了,他們被埋在一百多米深的地底,再也不見天日。如果沒有出現過希望還好,幾次與活命的機會擦身而過,琦哥兒心灰意冷,呆呆坐在地上,只想就此化為石頭。
全身都在疼。他擡起手,看了看,手上滿是血,濃稠的血腥味刺激鼻端。他甩了甩手,不痛也不癢,手沒有受傷。琦哥兒猛地想起:這些血是傻子的!他的寶貝看似強壯如牛,但腦袋被開了瓢,從出血量看,傷勢嚴重,只怕撐不了多久。
琦哥兒掙紮着站了起來,跑回屍洞。幽暗的洞底,傻子卧倒在地上,怎麽叫都沒有回應。
必須快點找到出口!琦哥兒着急地在通道裏跑動,一邊四處查看,一邊想,這礦洞有沒有別的出入口?大概率沒有,沒事誰會往那麽深的地底打幾個洞?他的地圖已經丢失了,腦子裏依稀有些印象,地圖裏并沒有标出什麽特別通道。
即使毫無希望,他也不能放棄。去工具庫拿了鏟子,他單槍匹馬面對塌方的井洞,開始拼命地挖。
天已全亮,海叔臉色蒼白,對着助理惡毒侮罵,什麽髒字兒都飙出來了。衆人眼看這風度翩翩的紳士轉眼之間頭發淩亂,口沫橫飛,完全失了體面。
海叔絕望之極,他丢了的東西,本來可以撈回來的——不只是琦哥兒,還有他的良知。如果找不回琦哥兒,他不知道以後怎樣像個正常人活下去。他撕破了臉,瘋子似的,把衆人罵得退避三舍。
童一如忍無可忍,喝道:“住嘴!”
海叔驚愕地看着她。她沉聲說:“你有能耐蓋幾百棟樓,遇到事兒只會潑婦罵街?”
“你說有啥辦法吧!洞口炸了,裏面不知道塌成什麽樣,一周都別想挖開。”
“那也得挖。除了這個入口,還有別的辦法下地底嗎?”
海叔漸漸冷靜下來,掏出了小時候畫的地圖。他們在地底玩了三年多,每個角落都探索過了,如果有別的通道,孩子們一定會發現。他搖搖頭:“沒有,井口是唯一一個,但現在已經炸開了,整片土地結構很脆弱,如果強行挖,繼續塌方的可能性很大,反而把人埋住了。”
童一如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似的說:“那從別的地方挖呢?”
“一百多米深的洞,一邊挖一邊做支撐保護,如果琦哥兒有吃的喝的,或許能撐得住,但底下……”
童一如停住腳,突然想起一事。“海叔,你聽天路說過‘故事盆地’嗎?”不等海叔回應,她自顧自說下去,“故事的線索像河流,最後會在一個盆地聚合。盆地是不是指低窪的地方?”
“什麽意思?”
“不用挖那麽長時間,這公園裏就有盆地!”
海叔恍然大悟,“礦湖!”兩人趕到礦湖前,被眼前的景觀震撼了。冥冥中自有安排,湖水被抽幹,露出泥濘的湖床,眼前正是不折不扣的盆地。
礦湖不大,卻是露天采礦留下的大坑,最深處有60米。海叔興奮地喊了起來:“從這裏挖省很多事。”他打開小時候畫的地圖,大概想了想方位,腦子裏已經有了怎樣連接到地底的方案。他趕緊去找助理,氣勢洶洶說:“我們能救到人。你快派設備來挖土。”助理一聽這方案,吓得腳軟了,立即反對道:“你要鏟車在礦坑底下作業?萬一塌了,得死幾條人命啊?”
“不會塌的,你啥都不懂,別他媽指點內行。找個專業團隊來,他們知道怎麽做!”
助理當然不肯,“這事我做不了主,必須等胡秘的批示。”
“批個屁!你不挖,我自己找人挖。”
助理忍無可忍,發作道:“在有批示之前,沒有人可以下礦坑。”海叔快氣死了,轉頭對記者們大聲道:“有人困在底下的礦洞,必須馬上救援!”記者們大吃一驚,紛紛圍過來詢問情況。海叔又說:“上面不肯救人,推三阻四,一條人命呢!”
助理臉紅耳赤,反駁道:“是你說底下沒活人的,現在又說有人,我怎樣相信你?!”海叔瞠目結舌,無話可說。卻見旁邊一人踏上前來,慢慢脫下帽兜和口罩。全部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臉上,沒想到在這裏居然看見活生生的大名人。
童一如掃視衆人,慢慢開口道:“導演琦哥兒被困在地底,我親眼看他下去的,現在人已經聯系不上,不知道……不知道……”她臉容憔悴,淚水在眼眶裏滾動,說不出的悲戚。這自然是演出來的,但眼淚裏也有真情實感,打傷老太太後,她腦子裏都是厲鬼追債的場面,被良心和焦慮折磨得寝食難安。
童一如演起戲來,簡直讓人錯不開眼。克制的哀傷凝聚在秀麗的臉上,終于慢慢溢了出來,眼淚滾落臉頰。她已經完全入戲,相信自己深愛着琦哥兒;她想起在所有人不搭理她的時候,是琦哥兒收容她、替她解圍、堅持要找到她,不問任何回報。
她讨厭琦哥兒,主要是因為成天路,但還有一個原因:琦哥兒是她完全不理解、無法駕馭的男人,他在她的勢力範圍以外。而現在,她終于可以對他施恩。
她的感情富有統禦力,全場都被那張臉所感動,記者們拿出攝像機開始錄影,連助理都被她的哀傷迷惑了,沒有阻止逐漸蔓延開來的騷動。一記者說:“快救人吧,礦底封住了,沒有空氣流通,人不餓死也得窒息。”
海叔已經拿出巨款,組織土方隊伍開始挖掘。先建造一條斜坡直通湖底, 一邊測試土地的結構和厚度,這本來需要詳盡的方案,可時間有限,只能一切從簡。中午時分,縣裏的土建專家趕了過來,指揮挖掘工作。琦哥兒被困礦底的新聞開始在網絡冒現,因為童一如的悲泣而迅速發酵。小胡後知後覺地趕過來時,坑底趴着的鏟車正向地底挺進,已經挖了近20米。他狠狠地剮了助理一眼,喊道:“停下來!誰讓你們挖的?!”
全部人只能停下手。小胡陰沉的目光掃向四周,礦坑周圍聚了不少聞風而至的媒體,長槍短炮地對着工地,他進退兩難,恨不得把助理給揍一頓。任由鏟車繼續挖下去,底下的十幾具屍體都要曝光,不知會洩露出哪些見不得人的信息;不救人呢,衆目睽睽下又無法交代。
海叔推着輪椅過來,語氣嚴峻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們下午就可以挖通礦洞,把人弄出來。”
“救人理所應當,但必須有詳盡的計劃,不能讓工人們冒險,”小胡拿出這冠冕堂皇的理由,想先疏散媒體:“地底既然有四通八達的通道,挖開這麽深的地皮非常危險,這裏的人都要清走!”
這話很有道理,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海叔在這裏像是斷了爪牙,一時無言以對。童一如插嘴說:“琦哥兒在底下三天了,規劃得來人得渴死,人命最大,其他事不能通融一下嗎?”
小胡斜眼看她:“尤其是你,你在這兒不合适,引來了那麽多人,出了事你負責?”他命令保安們帶走童一如,然後當衆宣布:“這裏要清場。我們一邊挖通礦洞,一邊要拆頂上的大網,這是市政的規劃,一切是為了本市的形象和發展,請各位馬上離開吧。”
媒體們哪裏肯走,吵吵嚷嚷着,被保安驅趕到樹林裏。一些工人開始拆除天網,飽受驚吓的鳥兒四散飛逃,躁動混亂之中,每個人都在說話,卻沒有人在聽。
小胡靜靜站着,他知道話要少說,記者、資本、名人在他跟前完全不頂用,沒有人可以跟實權抗衡……
手機響了,他煩悶又謹慎地接了電話,神情越來越陰沉。
坑底的工人正不知所措,突然聽上面喊了一聲,繼續挖!太陽落山前必須要把人挖出來!
空中傳來啪嗒啪嗒的嘈雜聲,衆人擡頭,視野中,桑南的直升飛機擦過天際,機身上的梵文佛偈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