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寶貝
琦哥兒對着黑黝黝的洞壁,發了一會兒呆,左右沒事可幹,就把幹屍一具具排回去。手手腳腳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了,但沒關系,湊個全須全尾就行。
一般人要被困屍洞裏,非得崩潰不可,但琦哥兒不是一般人,打小自己玩慣了,腦子裏可以生發出整個鬼怪樂園。他回到了童年時,沒人陪伴,無人說話,自己設想各種各樣的情景,幹屍與幹屍大戰、傻子屍變、傻子和幹屍組軍團,他想象屍洞四處漂流,會突然出現在城市馬路中央,等人一腳踩進來,成為傻子和幹屍的獵物,大家夥兒便在這裏追追趕趕,殺戮和反殺,熱鬧得緊。
他想了一會兒,拿起鎬子,随手在地底畫了起來。他最孤獨的日子就是這麽過來的,不管外面怎樣仄逼無聊,他有自己的世界,玩一天都不會膩。屍洞裏其實也不那麽糟糕,他自己安慰自己,跟家裏沒太大不同,除了沒有媽媽做的大肉龍和豆包。
想起肉龍,琦哥兒的肚子叫了一聲,他記得餅幹已經吃沒了,接下去該怎麽辦呢?看着傻子的屍體,他心想,等餓得沒法忍受時,只好什麽都吃了。只是這裏空氣悶熱,新鮮的屍體可維持不了多久,很快會變成腐肉,得好好規劃一下。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蹲在傻子旁邊,鎬子在他身上比劃着。這裏是腎、肝、胰髒、膽,脊椎骨……
琦哥兒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害怕又沮喪,求救無門的絕望攫住了他的心髒。他可不想吃死屍,更不想孤獨地死在這裏。把鎬子倒轉過來,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說不準這麽一下更容易下得去手。
過了一陣,他放下鎬子,摸了摸傻子的腦袋,喃喃道,哥們兒,不用多久,我就下來跟你組隊了。縮了手,他覺得手心黏糊糊的,很是不妥,眼睛盯着傻子的後腦勺。後腦勺動了動,頭發裏滲出血,流淌到脖子上。
琦哥兒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手僵硬地伸向了鎬子。屍變?!啊不,傻子的後腦勺是暖的,血還在流,他壓根兒沒死!
琦哥兒迅速站起後退,舉鎬子護體。只見傻子先擡起脖子,烏龜一樣四處張望,然後雙手撐地,站了起來。血、泥污和汗水覆蓋着他紅腫的臉,嘴唇翻起,一張嘴口涎便流個不停,呼嗬呼嗬的粗喘中,他的眼睛看向了琦哥兒。
琦哥兒牢牢攥着鎬子,身上肌肉繃緊。傻子每迫近一步,那比琦哥兒高一個頭的身軀看起來就越發魁梧,常年勞動的手臂粗大強壯,裂開的衣服露出黑實的肌肉,受了傷的腿腳依然穩若磐石。琦哥兒倒抽一口氣,這人要是在北京,倒是不可多得的B級片演員。可惜,他們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相遇,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
琦哥兒擡起鎬子,反而不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再長一雙手都打不過傻子,與其憋死在洞裏,不如有個戰鬥目标,打死完事。他成了自己電影裏的角色——快要領便當的龍套,平靜地看着傻子說:“來吧寶貝。”
傻子卻停住了腳步,擡頭看頂上的洞口。下一秒,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稀裏嘩啦,凄慘無比。他滿是爛牙的嘴不停呼喚:“媽媽,媽媽……媽媽死了……”
鎬子哐當掉到了地上。琦哥兒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傻子,想等他啥時候哭聲停止。可傻子能量無窮盡似的,哭個沒完,把琦哥兒哭得心煩意亂,想起這莫名其妙的處境,也想跟傻子一起痛哭流涕。
他走上前,寬慰道:“哥們兒,別嚎了,你媽媽沒死。”
傻子抽抽泣泣:“媽媽沒死。”
“是啊寶貝,我聽見上面來救人了,你媽媽應該早就被送上去,在醫院接受治療。她會沒事的。”
傻子瞪着一雙呆滞的眼:“她會沒事的。”
琦哥兒拍了拍他的後背,“醫生會照顧好她。你不如擔心擔心自己,怎麽從這裏爬出去。”
“爬出去。”傻子整個人彈簧似的,跑到洞口底下。擡頭看洞口,他深吸一口氣,屈腿狂蹦。他身大體重,落腳處揚起大片塵埃,琦哥兒一邊咳嗽一邊喊:“我操!再蹦這洞得塌了,快停下來!”
傻子聽話地住了腳。灰塵飛揚中,傻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站在洞底,大山一樣——
琦哥兒驟然看到了生機!他快步走到傻子跟前說:“寶貝,這洞太高,累死也蹦不上去,你做我的梯子行不?”
傻子一臉疑惑地看着他。琦哥兒知道這要求很過分,但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爬出去,才可以去外面求救。我馱不起你,只有我騎在你的肩膀爬上去,聽明白了嗎?”
傻子定眼看着他,不說話。琦哥兒的心怦怦亂跳,這是唯一活命的機會,可是有誰能無條件信任一個陌生人,把生命托付在別人的誠信上?傻子大可以學海叔壘屍堆,再把琦哥兒當踏腳石爬出去。
傻子點點頭,“上來。”
琦哥兒大喜若狂,抱住傻子,摸摸他的腦袋說:“寶貝,你放心,我找到人馬上回來救你。”
傻子屈膝,讓琦哥兒攀上他的後背,然後站直身體。琦哥兒抓住一塊凸起的岩石,借力爬到傻子的肩膀,傻子低喝一聲,把琦哥兒托上洞口。琦哥兒的胸口幾乎與洞口平齊,稍微使勁就爬了上去。
他全身酸疼,汗流浃背,可從未如此舒坦過。站起來,琦哥兒轉了一圈,只覺礦洞美麗之極,低頭對傻子說:“寶貝,等我!”
他往出口跑去,邊跑邊感到慶幸:還好沒把寶貝肢解了!他的雙腿一刻不停地向前邁步,疼痛都無所謂了,他對新鮮空氣如此饑渴,一刻都待不住……
嘩一聲低響,一股灰土突然撲面而來。琦哥兒瑟縮在岩壁旁,在渾濁空氣中不停地咳嗽,他被激出了淚水,閉起眼睛,掩住口鼻。洞裏的LED燈黃濛濛的,琦哥兒抱着自己卑微的身體,如墜冰窖。
他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泥土灌進出口,上面的人把井洞填了。
海叔趕到鳥禽公園時,空中彌漫着塵土,樹木砍倒了一大片,方便鏟車出入。天還沒亮,只有工人在連夜幹活,工頭等人都在帳篷裏睡大覺,小胡自然更不可能在現場。
海叔叫住一個工人,着急問:“你們還在拆啥啊?房子不都拆完了嗎?”
工人打量這輪椅上的怪人,揮手驅趕:“快走,這裏不能進來。”海叔轉頭示意,推輪椅的護理随手拿出一沓錢,遞給工人。海叔換了一副和藹的笑容:“我有東西遺落在裏面,想去撿回來。您行個方便,先停工,讓我進去行不?”
要是別的工地,工人早就對財神爺唯命是從了,但這項目是上面下了死命令的,一定要盡早封上礦洞、收拾好所有的垃圾、打開天網,第二天鳥禽公園便在地表上消失,再無痕跡。
他把錢還給海叔,語氣倒是輕柔了不少:“這裏不讓進,你留在裏面的東西,早丢掉啦。”
“不,不會丢的。拜托了兄弟,讓我進去看看,三分鐘就好了。”
工人左右看了看,輕輕點頭:“那你快點。”
海叔站在管理員的房子前,如遭雷擊。他抓住工人問:“為什麽要填土?!礦洞不就塌方了嗎?”
“沒錯啊,我們要封上礦……”
一句話沒說完,海叔大聲咆哮:“地底下有人!你們這是謀殺啊!”井口灌上泥土後,再挖開千難萬難,眼見工人正在布置雷管,準備徹底炸掉出口,海叔慌忙喊道:“停!不能炸掉井洞。”
工人們忙忙碌碌,誰會搭理他?在嘈雜的工地上,人民幣也排不上用場,海叔一籌莫展,天還沒亮,他一時找不到幫手。好不容易熬到天發白,小胡的助理來視察進度,海叔趕緊攔住他,讓他安排去地底救援。助理又是吃驚又是為難,井底已經灌上不少土,救人難度大不說,肯定違背了胡秘的心意。
“您不是說裏面沒人嗎?”
“裏面有人!咱先別争這個,人命關天,你先去救人。”
助理也知道人命關天,猶豫了半晌,人救不救得起來不好說,單是做這個決定就要擔責。他習慣性地退縮道:“我跟工人讨論讨論,您先回去養傷。”
海叔急得直吼,“讨論完人就餓死了!快救人!”助理非常不爽,偷摸給了海叔一記白眼,用各種車轱辘話推搪他,說什麽不肯停工。
天再亮一些,又來了好些陌生人。十幾個記者進了園子,說要采訪鳥禽公園的拆除過程。助理頭都大了,這事兒怎麽走漏了風聲?再一想,對方陣營裏有個北京來的總編輯,在業界有影響力,一定是他煽動的媒體。
被這些人圍繞着,助理煩得不行,都是不好直接得罪的主,他權柄遠不如小胡,只能吩咐工人加快進度。海叔急得團團轉,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給高層,身邊的護理勸道:“這裏很多煙塵,對你的健康不好,我們快點回醫院吧。”
海叔哪裏肯聽,破口大罵:“這狗屁官場,上面敷衍你,一套套冠冕堂皇的廢話,下面怕擔責任,啥都不作為,草菅人命,沒膽識沒擔當,人死了算誰的?!”
“算你的。”一個聲音冷冷道。海叔勃然大怒,轉頭一看,那人裹在密密實實的黑衣中,帽兜和口罩遮住了半張臉,但那雙标志性的貓眼眨了眨,他就認出來了,是一直在周圍打轉的童一如。
童一如問:“琦哥兒真的在地底?”
海叔心虛地避開她眼睛,微微點頭。童一如嘆了口氣,兩人相對發愁,束手無策。讓開讓開!工人們把人驅趕到林子裏,場上混亂又緊張。兩人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聽到轟隆一聲悶響,雷管炸開,土地塌陷了一塊,塵霧飄揚中,海叔和童一如臉如死灰。
井洞被完全封蓋,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