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管理員
童一如只想快點脫身,三兩步跑到門口,追債似地踏進門裏,喊道:“管理員!”屋裏出奇地陰涼,一進去就出現了耳鳴,似是在幽森的洞穴裏。童一如回頭看,老太太揮揮手,示意她快點進去。
“管理員……”她的聲音弱下來,有了求饒的意味。拜托快一點吧,我一刻都不想留在這院子裏。她一步步挪進,沒多久便被沒有陽光的涼空氣完全包圍,眼睛也适應了昏暗,看清了髒亂簡陋的起居室。哪裏像個辦公的房子,簡直就是貧困地區的破落戶。
屋裏有濃重的煤炭味,飄出來的灰煙中,走出一個人,身形魁梧,脖子長了個大包,大臉上披着齊劉海,頭發長又油膩。
童一如掩住口鼻,小聲說:“管理員嗎?我來補票。”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的爛牙,伸出髒污的手。童一如見他指甲縫裏都是紫黑色的碎屑,就聯想到喂鳥的肉塊,抑制住惡心感,掏出兩百塊錢,燙手似的拍到他手中。
那人看也不看,把紙幣随便扔到沙發上,雙眼直愣愣盯着童一如。她的手腳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轉身便跑。
剛邁開幾步,一陣臭氣從身後籠罩過來,髒黑的大手已經抓住她的肩膀。童一如高聲尖叫,心膽俱裂,在慌亂之中扇了他一耳光。那大漢愣了愣,怒氣沖沖地把她推倒到沙發上。她的腦袋撞向堅硬的扶手,疼得叫不出來,嗚咽地縮起身體。
老太太走了進來,看到童一如的慘狀,用當地方言大聲責罵大漢。他一句不敢回嘴,縮着肩膀躲回煙霧裏去。
老太太冷着臉走近童一如,滿是青筋的手握住童一如的下颔,左看右看。“女娃模樣蠻好,今年幾歲了?”
童一如全身軟如面條,完全不聽她調配地顫抖着。老太太随手拿了一小刀,指着她的鼻子,“你住在這裏可好?這院子以前熱鬧啊,現在人都走了,沒人來了。你來做什麽?”
“放我走。”童一如哭求。
老太太笑了起來,”老太太很悶,你別走,我最歡喜好看的孩子。我兒子也歡喜你,在這裏陪我們吧。”童一如拼命搖頭,突然身體被扭轉過來,後背疼入心扉,那把小刀已經刺進她皮膚裏,劃開了個長口子!
”女娃,別怕,放點血,你就不愛跑了,不太疼……”
童一如掏出琦哥兒給她的石頭,狠狠地砸向老太太的腦袋。一擊還不夠,她發了瘋一樣對着老人的臉猛敲過去。鮮血淋漓,沾滿了石頭,童一如以最髒的粗口辱罵她,踢她瘦弱的身體。她實在太害怕,害怕化為前所未有的憤怒,全發洩在老朽的身體上。她砸得忘乎所以,全身冒汗,直到煙霧裏傳來動靜。
童一如飛奔到門口,打開門,慌不擇路地逃跑了。
琦哥兒悄聲走進房子。日光燈蒙了塵,黯淡凄涼,空無一人的房間裏挂滿了圖片,中央擺着幾個展示臺,放着落滿灰的鳥标本。被掏空的鳥兒擺出了啄食、展翅等姿态,栩栩如生,制作時想必費了不少心思。然而這些标本非常肮髒,鳥羽褪了色,假眼睛脫落,鳥禽公園沒什麽游客,以致園區疏于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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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照片攝于鳥禽公園的鼎盛期,豔麗的鳳冠鸠、養在圍欄裏的鴕鳥、顧盼生威的美洲禿鹫、池塘裏的鹈鹕,游客紮堆去跟金剛鹦鹉拍照,老鷹在工作人員手裏啄食,綠孔雀在草地上昂首闊步。在牆角有個不顯眼的角落,擺着好幾副鳥兒的寫生作品,筆觸幼稚,但視角和用色富有靈性,看得出孩童有過人的天賦。琦哥兒欣賞了良久,心想,這是多米的畫,他小時候住過這裏。他伸手輕輕擦拭,腐朽的畫框應聲落地,玻璃罩摔成碎片。琦哥兒也不在意,把畫幅撿起來,打算據為己有。仔細看,原來畫的背面還有另一幅畫,畫着各種線條,乍看像是地圖。
琦哥兒走出蕭條的展廳,迎着陽光,展開畫作。畫裏有路,還有藏寶箱、炸彈、陷阱,原來是小孩兒想象出來的藏寶圖。
風把紙張吹得喇喇作響。這是孩子畫着玩兒的,對琦哥兒來說,卻像是命運交給他的令旗。偏偏就是他撿到了!不管會發生什麽,他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吃晚飯的時間,琦哥兒和童一如在大堂裏相遇,兩人隔着三米的距離,微微點頭。成天路見到童一如也蠻尴尬,但還是忍不住好奇:“你的額角怎麽回事,腫了?”
童一如勉強翻了個白眼:“不要批評女士的臉,非常不禮貌。”
“啊我……”成天路對童一如的忽冷忽熱完全摸不着頭腦,轉頭對琦哥兒說:“我關心一句,咋踩她尾巴了?”
琦哥兒對童一如的臉是圓是扁沒半分興趣,只是看着門口說:“今天你自己吃吧,我約了桑南。”
“诶?”成天路皺眉:“你們白天待不夠,晚上還要一起吃飯?”
“白天他挺忙的,我很少見到他,約他是想問問比利時人和礦村的事。桑南這麽牛逼,說不準很快就有線索。”
“桑南不會幫我們。他肯讓我們多留幾天,已經是仁至義盡,說白了你是他雇傭的畫師,對他可有可無,他犯不着為了一個對他無足輕重的人和答案,得罪地方行政這些人。”
“試試呗,說不定他也想知道屍體是哪來的。回見!”
成天路沒趣之極,眼看琦哥兒慢悠悠離去,只好跑去招惹童一如,“大明星,沒事陪我吃飯?”
琦哥兒和桑南坐在一家燒烤店,人聲喧騰,杯盞交錯,在這種地方說什麽話都不會引人注目。
桑南興致極高:“我們第一次出來外面吃飯。我們算好朋友了?”
琦哥兒笑了起來,他認識的有錢人各色各樣,海叔事事思慮,活在上等人的人設裏;桑南許是出身優渥,沒受過什麽大罪,反而言行淳樸,想什麽做什麽。“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不喝啤酒?”
“不喝酒,也很少吃肉。”
“咦,對不住了,我忘了你是佛教徒。要不我們找個別的地兒?”
“沒關系,吃一點沒關系。我不喝酒,很少吃外面的飯菜,所以沒有人會晚上找我吃飯,除了有緊急事情需要幫忙。你有什麽事情需要我?”桑南性子淳樸,卻也有着大商人的精明,雙眼審視着琦哥兒,等着他開口。
琦哥兒把所有疑惑告訴了桑南。桑南想了好一陣,搖搖頭:“我不能太得罪地方政府,引起國家之間的糾紛就更麻煩了。
腐爛的屍體應該讓它埋在房間了,挖出來對大家沒有好處。牽涉到這麽多人的事情,通常錯綜複雜,沒有辦法追究誰對誰錯,回頭看,所有人都可憐,所有人都是鬼。你明白我說什麽?”
果然如成天路所預料,桑南直截了當地拒絕幫忙。琦哥兒不客氣道:“我不明白。你家裏金碧輝煌,說上天就上天,再看那些窮村子和流散的人,自然只覺得他們可憐。他們的可憐是命該如此。你的命跟他們的命不是一回事。”
這話太尖刻,桑南的臉陰了下來,不高興地皺起了眉。烤串散發着熱氣,粗魯地被服務員拍在桌上,琦哥兒被打斷了一下,然後毫不收斂地繼續說:“人生來不平等,有人能量大,有人能量小。雖說每個人做什麽事都有理由,不一定初衷就是壞的,但能量大的壓迫能量小的,不管什麽理由,都是做了壞事。”
“你的想法太簡單。”
“這件事我是局外人。本來我想,三四十年前的事件跟我沒有關系,在國境盡頭,什麽事對我來說都像看電影,劇情再刺激,演完了就完了,不會影響到我。如果電影的劇情,有一天成了身邊的事呢?”桑南有點不耐煩地搓了搓大腿:“我不明白。”
“我是說,看起來沒有關系的人和事,都是跟自己有關聯的。我來了這裏,才發現好朋友是當事人,在這裏受了很多罪。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他還很痛苦,逃不出鯨魚的肚子。”
“鯨魚的肚子?”
蒸汽迷糊了鏡片,琦哥兒脫下墨鏡,看着桑南:“鯨魚的肚子,是很隐秘的地方,沒有人可以找到他們。他們不是鬼,是普通人,是我的朋友。桑南,你可不可以幫幫我?你不必得罪小胡他們,只要幫我打聽當時發生了什麽事就可以。我知道了來龍去脈,才有把握去救人。”
桑南不回答,只是不霎眼地盯着琦哥兒。琦哥兒摸了摸臉,“怎麽了?”
“你的眼睛顏色不一樣?!啊,很奇怪。”
“我的眼睛受過傷,一只瞳孔不能收縮。”
桑南大感興趣,椅子挪到琦哥兒身邊,仔細地看那雙異色瞳,之前的不悅抛到九霄雲外。“在我們的信仰裏,眼睛顏色不一樣的,都是前世犯了大罪的人。因為罪孽不能消解,所以會帶着前一世瞳孔的顏色。”
琦哥兒笑了起來,“難怪我這輩子這麽倒黴。”
“琦哥兒,你是個很有趣的人。”桑南給兩人倒上啤酒。
“咦,你不是不喝酒?”
“一點點,沒關系。”桑南細長眼上挑,專注地看着琦哥兒。“你跟我講的道理,對我沒有用。我是個商人,我相信交易。你用什麽跟我換?”
琦哥兒愣了愣:“我不知道,我有什麽對你來說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