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佛曰
我和澄鏡一路西行,翻過招搖山,來到麗麂江畔。
天色已晚,江水兩岸已經聚集了衆多民衆,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虔心在水燈上寫下心願,放入江水,目送水燈漂遠。
澄鏡對于這種行為卻是有些困惑:“他們是在幹什麽?”
我答道:“放水燈可以引渡亡魂往生,在水燈上寫上自己的心願,可以得償所願。這些人,都是許願放燈而來。”
他搖搖頭:“千燈萬盞,不如心燈一盞。心不誠,放多少盞燈都是沒用的。”
每隔幾步路便有小販上前推銷水燈,我啞然失笑:“早知道這裏也有賣,我幹嘛還特意跑回興安鎮上去買,費時費力。”
澄鏡安慰我道:“大抵鎮上便宜。”
我驚訝:“你竟然還知道便宜?”
他笑一笑,從我手中結果一盞:“在人間行走了這麽多日,總是了解了一些。你可帶了筆墨?”
“啊,我忘了!你等等,我想辦法。”我拉住一個小販,許諾他過會兒肯定還會再來買他的等,好說歹說問他借到了筆墨。
展開燈罩,我毫不遲疑地在水燈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個“緣”字,然後将沾滿墨汁的毛筆遞給澄鏡:“該你了。”
他略一沉吟,提筆也端端正正地寫了個“悟”字。
我把毛筆還給小販,點上水燈中的蠟燭,将它四平八穩地放入水中。
澄鏡也學着我的樣子,放了燈。兩盞水燈互相碰撞着、推搡着一路遠去,緣字在火光的映襯下投射在水面上,被波紋絞得明明滅滅,漣漪一蕩就碎了。
很快,我和澄鏡的水燈就混入河面上一望無際的燈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深藏在暗黑的水面之下,如這水燈一般遠去了。這感覺轉瞬即逝,等我再想去抓住,已經散如煙淼,只剩虛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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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鏡似乎察覺到我心緒低沉,輕輕地開口道:“塵施主可知盂蘭節的由來?”
“這……我不知,”我打起精神,強作興致狀,“難道也與佛家有關?”
“正是。盂蘭在梵語中意為救倒懸、解痛苦。我有位師兄,號目揵連尊者,曾經在這一天供養十方大德衆僧,合大德威神之力,解救他的母親于餓鬼道。至此之後,今時今日才開始被叫做‘盂蘭節’。在此之前,我們都稱之為‘佛歡喜日’,亦是衆僧自恣日。當日一切僧衆,均須精持律儀,忏悔自省。”
我笑道:“你是神仙,一輩子在天庭沒犯過錯事,有什麽可反省的?”
他想了想:“我今日沒有救那根迷谷樹枝,應當反省。”說完,他四下張望,找了臺供奉的香案,二話不說跪下來閉眼忏悔。
江邊幾乎每百步就擺有一張香案,香案上供着鬼包子和香爐,若是有錢人家,還有鮮果糕點。我以前做狐貍的時候,常常溜進農家偷食供奉的食物,現在想來,實在是對佛祖大不敬。
我站在一旁,聽他低聲自省種種過錯,感慨做個和尚真是不容易。一時的過錯,竟然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受罰。
在須彌山,有時候為了修行,每天都要為了搶奪靈氣充裕的修煉地區發生争鬥,遇到适合修煉的奇珍異寶,往往要拼個你死我活。那時候我所見所聞的妖精皆是如此,重複着修煉、搶奪、再繼續修煉、搶奪更多……不強大就只有死路一條。一切理所當然,因而我沒有半分懷疑,只一門心思修煉,至于究竟殺了多少妖精,我卻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遠處麗麂江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點點水燈,在暗夜裏透過土黃色的紙面暈出微弱的燈光,與天上璀璨的繁星交相輝映。
夜風拂面而來,推着水燈順流而下,引渡亡魂一路通往冥府。我忽然好奇起那些死掉的妖精,他們會不會有亡魂?又有誰會在盂蘭節為他們點一盞水燈,引他們去奈何橋投生轉世呢?
我看了看扔在專心忏悔的澄鏡,悄悄又去找剛才那個小販買了盞水燈,提筆卻不知寫什麽好。我不知道那些妖精的名字,也許根本就沒有名字。我不知他們的亡魂在何方,也不知該引他們到何處去。
妖精修煉本就是逆天而為,僥幸成功也就罷了,若是失敗,代價是不是灰飛煙滅呢?
我提着水燈猶豫不決,等小販催促才匆忙将毛筆還了回去,最終放了盞空白的水燈在水裏。
小販嘆息着搖搖頭,又去招攬別的顧客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澄鏡身邊,沖動之下也過了下來。那些從不曾在意過的回憶争先恐後般地在我腦中浮現,被我殺掉的妖精臨死前的面容,清晰又遙遠,仿佛從亘古的身處紛至杳來。
我恍然發現,原來我曾經親手殺掉這麽多妖精,而我竟然可以渾不在意地安穩至今。這修仙的道路,有悖常理,乃是一條每一步都充滿殺戮和血腥的不歸路。
如今我真心忏悔,卻毫無用處。
願你們永世安寧。
若有再讓我選一次,我決計不會修仙。
作者有話要說: 一言不合就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