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佛曰
無拂疾步上前,明明是跟我一起上山,還要裝作主人早已在此等候的樣子,站在山門前遙遙對我單手作禮:“歡迎光臨舜若寺,施主請進。”
山門由并列的三扇門組成,分別稱為 “空門、無相門、無作門”,合成“三解脫門”。
無拂做了個“請”的手勢:“遁入佛門,便得解脫。”
我提起衣擺,跨過左邊的無作門,剛進寺廟,就聽見誦經之聲朗朗傳來,我瞥了眼念經的方向,問無拂:“貴寺沒有設法堂?”
無拂微微有些尴尬:“是啊,我們寺太小了,所以沒有法堂和講堂,每日就在大雄寶殿誦讀經書。”
他穿過放生池和天王殿,蹑手蹑腳地趴在大雄寶殿牆壁上聽了一會兒,拍拍胸口站起來,長舒了一口氣:“住持好像不在殿裏講經,我們去方丈院拜見他吧。”
方丈院位于大雄寶殿之後,寺院最尾。禪房幽靜,門扉緊閉,無拂輕輕叩了叩門:“了然師父,無拂回來了。”
門內傳出一個淡然的聲音:“有朋自遠方來,你怎麽沒有介紹?”
無拂這才推開門,領我進去。禪床上坐了一個披着袈裟的老和尚,長得慈眉善目,正怡然自若地喝着清茶,哪兒有半點“急死了”的樣子。
他面前的茶臺朝外擺了兩個茶杯,似是早已料到我們要來。
老和尚把茶杯往桌子上輕輕一放,還未開口,無拂立刻噼裏啪啦倒豆子一般把兩日的經歷說了出來。
說到青樓女子抛繡球,我替他解圍的時候,老和尚皺了皺眉,我以為他要責罰無拂,他擡眼盯了我一會兒,又繼續垂目聽無拂說。
“……所以說,多虧了這位施主,我才能順利回寺。”無拂忙不疊地介紹完,一口氣喝幹了面前的茶水。
了然替他又斟了一杯:“我知道了。你且去與師兄弟一起誦早經,我與這位施主有話要說。”
“啊?哦哦。”無拂看看了然又看看我,憋着滿腹疑慮,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我落座後,了然靜靜看着我問: “無拂說施主前來舜若寺是為了許願,不知施主所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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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住持,區區已然心想事成。”我轉着茶杯,碧波蕩漾,綠葉起伏,“貴寺果然靈驗。”
“阿彌陀佛,靈驗的不是本寺,是施主的誠心。”
他的話在我心裏打了個結,聽起來有些不舒坦,追随千年,輪回尋覓,難道還不夠誠心?
“區區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鑒。”
了然搖搖頭,道:“施主尚未看透自己的本心,施主扪心自問,你所求究竟是何?”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千百年來未曾改變,若這心還不算本心,那本心不要也罷。
莞爾一笑,且聽這和尚作何解:“那住持認為,區區應當如何?”
“放下。”
“如何放下?”
了然一手拿起銅壺,一手端着茶杯,徐徐往杯中注水。杯中盈滿,水面在杯口撐成一道弧線,只怕再有一滴就會溢出。他将茶杯穩穩放在臺面上,沒有撒落半點茶水。
“沒有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會放下。”
我冷冷一笑,依着他的樣子端杯倒茶,暗中催動法術,使得茶水不停注而杯中永不滿。我故意把杯子伸到他面前,讓他瞧清楚杯中滾動生生不息的茶水:“區區未曾痛過,因而不知道如何放下。”
他嘆了口氣,聲音蒼茫似從亘古傳來:“九重雷劫,誅仙一跳,施主也不曾痛過?”
執杯的手一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出來,落在手指上。我死死盯住他:“你是什麽人?”
“老僧只是這舜若寺的一個和尚。”他深深地彎下身,露出頭頂的十二個戒疤,“法術有限,生也有涯,望施主早日放下,回頭是岸。”
大概又是如來派來的哪位羅漢化身吧,我頓覺無趣,不願跟他多言,我雙手合十,退出了禪房。
關上房門,無拂突然從門後蹦出來,好奇地問:“你跟住持說了什麽?”
“沒什麽,就喝茶聊天。你沒去大殿念經?”
“哦……住持很少接待外人的,”他在我身側,沿着廊院慢慢走,“不過我們這兒也很少來外人就是了。”
“禪修之地需要清淨。”
“這倒是……”他饒有興致地建議,“難得來一次,你要逛逛我們寺嗎?”
活得長有一個好處,就是有很多時間可以走走看看,所謂見多識廣。因為澄鏡的緣故,雖然不信佛,但每次途徑寺廟我都會停留一二。跟我去過的大多數寺廟比起來,舜若寺實在是太過于破舊了,大雄寶殿沒有供奉什麽佛寶不說,連供奉的塑像也沒有幾座,實在是沒什麽可逛的。
我剛想開口拒絕,低頭看見他溢滿期待的眼睛,話到嘴邊改了口:“好啊。”
于是又回到山門,無拂非說放生池內有錦鯉和烏龜,兩個人在池邊站了許久也沒看到,他讪笑着拉我前往天王殿。
天王殿正中供奉着袒胸露腹的大肚彌勒佛,背後則是杵拄在地的韋陀菩薩,表示無法招待雲游的僧人吃住。
仰望着韋陀,我問道:“你們寺……已經清貧至此了麽?”
無拂有些羞赧,又拉着我到了大雄寶殿。比起其他寺廟供奉的三、五尊佛像,舜若寺只有一尊如來的栴檀佛相,佛相放着一個銅鼎,确實像無拂說的那樣,香火不旺。
無拂立在殿門口,見我既不打算上香,也不打算跪拜,眨了眨眼,茫然問道:“你來我們寺……到底是幹嘛的?”
既然尋人的心願已成,雖然無願可許,倒還有一件事可以做。我摸出兩片金葉子投進功德箱,對他笑笑:“還願。”
繞着群房走上一圈兒,參觀就算是結束了。臨近晌午,唯恐耽誤他們用齋飯,我準備早早撤退。
無拂把我送到門口:“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我搖搖頭, “我不下山。”
“不下山?可是我們寺不能招待游客吃住……”
“不用你們招待,我就住在這山上。”
“啊?”無拂瞪圓了眼睛。
“你忘了麽?我是妖精呀。以前我就在這須彌山上修行。”放眼望去,峰巒疊翠,松濤陣陣。山還是這座山,只是這妖和人都不同了。
“所以,你不走了?”
對照着金烏的方向,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當初居住的洞穴位置:“嗯,我就住在這後山。”
邁出山門,對他揮了揮衣袖:“有空來找我玩兒啊。”
“等等!”無拂倚靠着門框,上半身探出來,目光灼灼,“施主你姓甚名誰?”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紮進心口。這個問題,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記得。原來,真的會累。我想了想,吐出兩個字:
“鹿土。”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韋陀杵扛在肩上,表示這個寺廟是大的寺廟,可以招待雲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三天;
如果韋陀杵平端在手中,表示這個寺廟是中等規模寺廟,可以招待雲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一天;
如果韋陀杵拄在地上,表示這個寺廟是小寺廟,不能招待雲游到此的和尚免費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