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佛曰
土地的綠豆小眼倏爾睜成了銅鈴,嘴巴茫然長大,嘴唇顫抖着,似乎要哭了出來:“你跳……跳……跳了……”
土地乃是級別最低的神仙,只能待在地下,不得上天。因而各方土地均對管轄之地法術高強的妖精畢恭畢敬,以期妖精飛升之後,能替他在後土娘娘面前美言幾句。
雖說須彌山洞天福地,但妖精修仙不易,現任土地又上任不過三千年,我便是他管轄須彌山以來,唯一位列仙班的妖精。如今還未在天庭幫他謀得什麽福利,便跳了誅仙臺,淪落成妖精都不如的廢物,他會失望理所當然。
我有些于心不忍,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天庭之中我還有幾位仙友,若你有需要,我可以——”
話音未落,他合身撲了過來,小小的身子伏在我的手臂上,豆大的淚水如斷線的珠串滾落:“自你還是一只小狐貍開始,我便看你艱難求生,看你苦修法術,看你受九重雷劫……你修煉時就時常滿身傷痕,九次雷劫次次體無完膚……”
我止了話頭,想起土地剛來須彌山的場景。
他初為土地,須彌山多得是有修為的妖精,難免瞧他不起。彼時我築基已成,見到別的妖精仗勢欺人,便出手解了幾次圍。未想到好幾次我修煉途中反噬昏迷,他都暗中照料,我才沒被其他妖精吃掉。後來我遭受雷劫奄奄一息之際,也是他尋來草藥,将我救治。若沒有他,我根本無可能挺過雷劫,成功飛升。
弱肉強食本就是妖精的生存之道,我也自然而然認為他無事獻殷勤,必有事相求。飛升之後好幾次回須彌山,每每我問他有何需求,他都不肯言明,是以拖到了現在。
現在,我竟已無緣償還他當年的恩情了。
“至我入須彌山,就你待我最為親厚……我盼你成仙,望你能康健順遂,再不受這體膚之痛……”他嗚咽一聲,“連我小小土地都知道,跳誅仙臺,戾氣傷魂,仙基盡毀。修仙時受盡的萬般傷痛難道還不夠嗎?好不容易得道成仙,你卻……你究竟所求是何?”
我所求……
不過一人一世而已。
心中默嘆一聲,我提袖擦去他的淚水,柔聲道:“這些年來,承蒙你的照顧,你若心有所願,務必盡早告知與我,好讓我能替你盡些綿薄之力。”
他搖搖頭,淚水止不住,順着下颚四下飛濺,滴落在草尖上,順着草梗滑落,在腳下暈成一灘,咽聲道:“我自知天資愚鈍,法力卑微,能做個土地,此生足矣,并無他求。只是你……你為了成仙受了這麽多苦,我替你不值啊!”
“跳都跳了,再不值也沒用了啊。”我笑笑,不以為然地揮揮袖子,正色道,“莫要替我擔心,我無怨無悔。”
土地與我許久未見,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須彌山的現狀,待到無拂發出一聲夢呓,似要轉醒,才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鑽入地底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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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地上那一小攤水漬出了一會兒神,聽到身後無拂坐起,轉過身去:“醒了?今日朝霞甚好。”
他水汽迷蒙地看着我,“你一宿沒睡?”
“我是妖精嘛,妖精不睡不打緊的。”
“哦……”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又呆坐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緊張地左右望了望,慢吞吞地爬起來。
我有些好笑:“你望什麽?若有豺狼野獸,早就把你吃幹抹淨了。”
他跪在地上,把粗布卷起,疊好當被子蓋的納衣,妥帖地放進包袱,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住持總是天不亮就叫我們起床上早課,我剛才……總覺得他就在附近。”
我啞然失笑:“如果附近有人,憑我的狐貍耳朵不可能沒發現,你放心吧。”
“嗯,住持現在肯定在寺裏叫其他師兄弟起床呢!”他嘿嘿笑了起來,拿起化緣用的銅缽,“這附近有條小溪,我去洗漱一下,勞煩施主幫忙看顧包裹!”
我擡擡眉梢:“你怎麽不叫我跟你一起洗漱?”
“你不是妖嘛……不吃飯不睡覺,肯定也不用洗漱咯!”他眯眼笑起來,帶着銅缽循着水聲走去。
待他返回,我便跟着他開始上山。
昨天他只化來了一個饅頭,已經當晚飯吃了,因而今日只能餓着,途徑遇到山上屠戶,便進去化緣。可惜我乾坤袋內并無食物,屠戶大多又只儲備肉食,只能眼睜睜看他讨來極少的齋飯,一路餓着肚皮趕路。
我勸他了幾次停下來休息,都被他擺手拒絕了:“昨日說好當天便歸,結果耽擱了。我再不趕快回去,住持肯定要急死了!”
從他口中,我揣摩着舜若寺住持應該是個及其嚴厲的高僧,擔心他晚歸會被體罰,只好跟着他往深山前進,時不時用法術助他攀登得更加容易。
須彌山與我飛升之前并無二致,因着妖精衆多的緣故,只有最外層的山有人煙,第二層便人跡罕至,鮮有人敢冒險進來。
而舜若寺,就在第三層山上,雖然沒有主峰那麽危險,但也極易遇到低級妖精,餓極了,便會吃人。
我皺了皺眉:“何以将寺院建在如此危險的地方?”
無拂自顧自攀爬山路,雖然汗透衣衫也不覺辛苦:“阿彌陀佛。《佛說鹿母經》有雲: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就算沒有這山上諸多的妖精野獸,人生也還有許多其他令人恐懼害怕的事情,并不會因為寺廟的位置而改變。生命本來就如同晨露一樣短暫,又有何畏懼呢?”
……看他小小年紀,竟已經對佛法有如此領悟了麽?
我的心猛然一沉,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暗暗用法力托着他攀岩的力道消失,他的身形陡然一頓,跌倒在岩石上。
我暗自懊惱,上前扶起他:“你沒事吧?”
“沒事,我好像被岩石絆了一下,大概與這石頭前世有緣吧。”他笑嘻嘻地拍拍滲血的手掌,好像未曾感覺到疼痛一般,沖前方遙遙一指,“翻過這個山頭,就是舜若寺了!”
翻過土丘,果然望見隐藏在綠蔭之中的寺院山門,“舜若寺”三個大字已經殘破不堪。
作者有話要說: 土地西皮我們不約,不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