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年如玉
“梅娘姐姐。”被叫做蓬萊的少年頓時丢下手中的狗尾巴草,嬉皮笑臉地迎了上去,雙手還不忘拱了拱禮。“姐姐這是打哪回來啊?”
“還能是哪,托公子的福,往賀府走了一趟呗。說起來,你在這,公子也來了麽?”梅娘往蓬萊身後張望了一下,卻沒看見心中所想之人的身影。
蓬萊擺了擺手:“公子在樓上呢。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大早起來就心急火燎地要往這裏來。”
“心急火燎?”梅娘沒忍住笑了出來,“就公子那張冰塊臉,還能有心急火燎的時候?”
蓬萊撓着後腦勺嘿嘿直樂:“當然是我說的啦,反正公子不管什麽時候看起來都一個樣子。”
“臭小子,敢在背後編排公子,我看你渾身上下皮都癢癢了是不是?”冷不防一只粗糙的大手伸過來牢牢鉗住了蓬萊的耳朵,還順勢擰了兩轉,直把蓬萊拎得哎喲哎喲直求饒。
梅娘也連忙斂了笑,正兒八經地屈了屈膝:“白老。”
被稱作白老的,是個看起來十分滄桑的老人,但梅娘知道,事實上白老不過四十出頭,只是早年吃過的苦太多,被生生折磨成這幅樣子。
只見他兩鬓雪白,膚色黧黑,面上布滿深邃如刀刻一般的皺紋,總是一副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的樣子,然而偶爾眼皮開合間,一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
別看他全身上下都一副勞苦老農的打扮,事實上卻是天工坊的大師傅,那雙手雖然粗糙,但是靈巧至極,經他手拉出的金銀絲,一個針眼裏能輕松穿上三十支。
至于寶石雕琢,更是他的拿手絕活,普普通通的原石,到了他手裏一轉,頓時就能綻放絕世光彩。
是以天工坊上下都以他為尊,沒人敢得罪他。這位白老平素也并不與人假以辭色,唯獨對那位公子恭恭敬敬。
“小丫頭,公子找你呢。”放開了蓬萊已經變得通紅的耳朵,白老從腰間抽出一柄旱煙槍,磕了兩下,吧嗒吧嗒開始抽了起來,邊抽還邊不忘和梅娘說話,同時伸手指了指頂樓的方向。
那是每次那位公子來都會待的地方,今次也不例外。
“哎呀,大概是問我事情辦得如何了。”梅娘頓時就趕着要去複命,也不忌諱那許多,拎起裙角就一路奔了上去。
“小丫頭片子,沒輕沒重的。”看着梅娘遠去的背影,白老搖了搖頭,咬着煙杆嘀咕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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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好了傷疤忘了疼,在一邊沒心沒肺地嘿嘿直樂:“我回頭告訴梅娘去,就說白老背後批評她呢~哎喲。”卻是被旱煙杆給敲了腦袋。
“公子。”隔着門簾,梅娘便開口輕喚道。
“進來。”裏面傳來一個冷冽而雅致的年輕聲音。
梅娘應聲掀簾而入,卻見憑窗一少年徐徐折身,手中還拿着一本薄薄的書冊。
少年臉上戴着半張薄如蟬翼的銀面具,貼合着臉型,遮住了鼻翼以上部分,卻偏偏在左眼角的位置鑲了幾顆切削成不同形狀的黑曜石,在臨近晌午的陽光照射下折射着金芒,倒給這平平無奇的銀面具添了幾分驚豔和凜然。
那少年尚未及冠,黑發如絲綢般披下,只在腦後松松一束。靛藍色的長袍滾着月白的邊,腰間亦系着同色的腰帶,一枚和阗翠青玉辟邪佩用石青色的絡子墜在腰間,除此外再無飾物,清爽而幹淨。
“公子。”梅娘進得屋來,不敢怠慢,再度福身一禮。
對面之人素來以如此面目出現在天工坊,她亦不知對方姓名,只知道他以“解玉”為號,發出去的帖子上卻蓋着“梅花舊主”的印。
天工坊上上下下也只管他叫一聲“解玉公子”。除此外來歷身世,一概不知。
或許只有白老知道些吧。但這解玉公子身上一股貴氣渾然天成,周身富貴,想來也是大有來頭之人,加之見識卓然,遠超一般人等,故而也并無人敢因其年少而輕視于他。
解玉公子放下了手中書冊,淡然道:“梅娘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梅娘這才看清之前對方拿在手中的是天工坊這個月來的賬冊。
梅娘道了聲謝,依言坐于一側凳子上。
解玉公子也在另一側坐下。沉默了一下後,少年開口問道:“事情如何?”
“托公子的福。”梅娘半垂了頭,恭敬道,“賀家大小姐收下了禮單,只是賀夫人堅持天香夜染的衣服由他們自己付錢,說是……”
解玉公子微微擡手制止了梅娘繼續往下說,微微抿了抿唇,才道:“果然。”
對方這麽做并不出他意料,事實上,在他的預測裏,賀夫人也是十有八九會做這樣的決定。
畢竟身為天工坊東家的他,送一套昆吾石飾品賠禮已是足夠,天香夜染那邊送衣服過去,确實有些唐突貿然了。
是以昨夜他剛把書信送出就後悔了,只是想到賀家到時候觐見太後,沒有合适的衣物撐場子可如何是好——
其實按賀相的性子倒是并不會在乎這些東西,在他的概念裏,不論男女,真正的戰場永遠不會在這種徒有其表的地方。
可是……奈不住他不想見到這樣的情景發生啊。
要真細究起來是為什麽不想見到,他也不知道,只是直覺性的,就好像不樂意看見自己所認為不錯的東西被別人貶低一樣。
別的不說,就單憑那日在天工坊裏,賀大姑娘碾壓陳家兄妹的那番表現,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去維護這種精彩,和創造這種精彩的人,哪怕到了太後面前也一樣。
“公子?”看到面前的少年難得地微微失神,梅娘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沒事,你繼續。”解玉公子的面具極好的掩飾住了少年的表情,他迅速回神,點了點頭道。
梅娘便從袖袋間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笑道:“這是賀大姑娘賞下來的,說是讓天工坊和天香夜染的人分一分,也算是她的一點心意。不過公子和天香夜染的東家可就沒有了。賀大姑娘說些許俗物,怕是入不了您二位的眼。”
說到後面,梅娘也忍不住淘氣起來,幾乎把賀疏雁的原話搬了過來。
解玉公子聞言只靜靜擡眸看了梅娘一眼,梅娘頓時覺得仿佛三九天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頓時一個激靈,人也醒了神,連忙收了調笑的神情。
那少年也不言語,慢慢伸出了手,日光下那手指修長而有力,白皙如玉石般晶瑩剔透。只是掌緣、虎口還有指腹上好幾處粗厚的老繭,微微破壞了這份讓人驚心動魄的美麗。
白玉微瑕啊,真讓人有些遺憾,梅娘默默地想着。
然而少年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梅娘忙不疊地将那個精囊遞在了少年手中,想了想,忍不住補充道:“錦囊可是奴家的,裏面的東西才是賀大姑娘給的。”
解玉公子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然後低下頭,從錦囊裏倒出一把印着梅花的金銀锞子。锞子制作精良倒也沒什麽,只是那梅花印,倒是坊間未曾見過的花樣。虬枝老梅,頗為傳神。少年心念一動,鬼使神差地,抓了一金一銀兩個锞子便揣到了懷裏。
“公、公子……”梅娘驚訝地忍不住低聲叫了一句。
“嗯?”解玉公子鎮定地用冰塊臉看向梅娘。
“沒、沒事。”梅娘舉了舉手,示意您自便。
“咳。本公子不過是見這梅花頗為傳神罷了。”解玉公子平靜地解釋道,“梅娘若是擔心不夠分,無妨,我自會讓蓬萊給你們補上。”
“不……奴家不是那個意思……”梅娘連忙撇清,心道我只是吃驚公子您居然還會有這種少年人應有的樣子罷了,再說公子您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這一反常态地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已經很欲蓋彌彰了好麽。
她心裏正暗暗嘀咕着,忽然又想起一事,連忙補充彙報道:“公子,另有一事。今日我見了賀大姑娘後,發現之前所選的飾品并不适合她,故而自作主張,說遲幾日再給她送去。”
解玉公子緩緩點頭:“她如何?”
“嗯?啊……”梅娘想了想才明白對方問的是什麽,“賀大姑娘很好。”
“繼續。”雖然被面具遮着,而且語調又恢複到之前的平靜無波和言簡意赅,但是少年人眼角微微的動作洩露出他正挑起了一邊的眉毛等着對方回答。
梅娘揣測着眼前的少年究竟在期待什麽答案,構思了一下內容,方道:“嗯,很漂亮,很端莊娴雅,很有氣度。”
“……”面具下的人一時無語。
“反正奴家覺得,賀大姑娘和坊間傳聞并不一樣。”梅娘忽然話鋒一轉,補充道。“坊間傳說賀大姑娘姿容不俗,可除此外便也乏善可陳。甚至于,也隐隐有類似輕佻、放蕩之類的名目。可是依奴家看,賀大姑娘那雙眼眸,幹淨得幾乎沒有人比得上。有這麽幹淨的眼睛的人,絕對不會是那種胡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