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靜水深流
“不過還好。”太子殿下喃喃道,之前方銘琛出手救人後并未留下姓名,甚至連逗留都沒有,看來是湊巧路過,單純看見險情便出手相助而已,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救的是賀相家的女眷。
而賀相家的女眷不比賀相,并不曾有什麽機會熟悉這深居簡出的二皇子,何況在車上的無非是賀疏雁姐妹罷了——若是賀相夫人江氏,還有可能幾年前見過方銘琛,而那倆小姑娘,就更不可能了。
如此倒是不用擔心方銘琛對賀相有心思,或者對賀家女眷有什麽企圖,總算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于是他只剩下最後一個疑問——剛才,兩人幾乎擦肩而過的時候,方銘琛有沒有看到,或者說,認出自己呢?
這個問題他自己是想不出答案的,正想找個随從來問問,回頭卻發現侍衛、随從一幹人等剛剛被自己遣散。
“來人!快給孤來人!”一口氣憋在嗓子裏,上不得也下不去,方銘絕一鞭子抽在道旁的大樹上,震落一片葉雨。
“太子爺,爺,有什麽吩咐?”貼身小厮連滾帶爬地倉惶奔來,趴在地上抖着聲音問道。這位太子的形象素日裏倒是光風霁月的,就是有時候發起脾氣來也會一發不可收拾。
此時正值他盛怒之時,無人敢掉以輕心。
方銘絕脾氣也發夠了,心知再不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當下深深吐氣,和緩道:“起來回話吧。”
小厮喏喏起身。方銘絕語氣平穩了下來,伸手一指外面的大路道:“适才二皇子從這裏經過,可曾認出孤?”
小厮愁眉苦臉地想了半天,二皇子就像一陣風一樣刮了過去,他們當時心思也沒在他身上,如何能答出有沒有認出太子殿下這種問題?
只是眼看着自家太子剛剛收起黑臉,揣摩着這時候還是不要再捋他虎須了吧……當下躬着身子答道:“小、小的不敢斷言,但二皇子殿下去得匆忙,似乎并沒有時間注意到殿下。”
方銘絕點了點頭道:“唔,孤也作如是想。”
他直覺也是對方應該沒有時間來發現自己,但卻又不肯盡信自己的直覺,直到小厮的話從旁驗證,心中的疑慮總算暫時被壓下了。
“行了,打道回府吧。”
雖說是春末夏初,風漸漸變得悶熱起來,但方銘琛還是有點搞不清自己身上的汗究竟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剛才的那一番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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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車廂裏那個清清柔柔的女聲響起時,他沒來由想起了幼年在母妃的陪伴下第一次聽到的蟋蟀鳴叫,清清脆脆,充滿了生氣與活力,給人帶來歡悅。
他知道那是賀相家女眷的車駕,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這般用辭的必定是家中貴女。那麽答案呼之欲出了。
“雁姐兒”,三個字在他的腦海裏沉浮,在唇齒邊翻滾,最終卻還是被他咽了下去。
當年那個愛哭卻又柔軟,還倔強到讓人無可奈何的小姑娘,現在到底怎麽樣了呢?
雖說曾經在兄弟面前維護過她的名聲,但與其說是維護她,還不如說是在維護自己曾經的一段回憶,在深暗的人生旅程中偶爾充滿亮色的回憶。
而對于其人,方銘琛內心深處卻并不确定,畢竟這姑娘諸多舉止,也算是大家都親眼所見過的。
只是說到底,這好與歹,又關他何事呢?
二皇子搖了搖頭,冷諷地揚起唇角——都什麽時候了,自己和小六的前途未蔔,還有心思想其他人麽。
一馬一人,就這麽看似悠閑,實則空寂地向皇宮行去。
“哎呀,貴客,貴客還請樓上請。”
雖然中途驚了馬,但所幸并沒有什麽大問題,等先前被甩下車的車夫趕上馬車,再給馬兒做了番檢查後,賀家女眷的行程并沒有改變,先來到了聚寶樓。
許是看到車上下來的是女眷,門口迎上來招呼的也是名女子。
聚寶樓格局和其他銀樓大同小異,底樓的東西比較普通,價位也相對較低,适合一般門第的選購,同理也就不至于有多豪華。
二樓則雖然也還是店鋪格局,但陳列的貨物品質上便好了不少,做工精巧,設計獨到,已然是精品了。
到了三樓則變為包廂,一間間單獨分割開。包廂內除了珠寶名冊、各色鏡子外還設有茶點卧榻,供挑選累了的貴客小坐憩息用。
每間包廂的擺設都極盡名貴奢華,什麽南海黃花梨的貴妃榻,等身高的大琉璃鏡,汝窯的瑪瑙釉玉壺春瓶,房間裏熏的是占城沉水香,梳妝臺上放的是通天犀角梳,就連門上挂着的帷幔都是亳州“舉之若無,真若煙霧”的折枝梅花輕容紗,有些細節竟比幾代富貴的賀府還來得講究。
賀淩韻看得啧啧稱奇,賀疏雁也不禁在心中點頭,看來這聚寶樓倒是真肯下本錢,也難怪開業沒幾年便迅速打開了權貴們的市場。
江氏扶着賀老夫人在首位坐定,便有個梳着雙環的小丫頭過來一一送上熱手巾,再詢問都要喝些什麽茶,卑躬屈膝輕聲細語的,服務體貼而周到。
待得衆人依次坐下,茶點也到齊了,卻見門帷一動,一個穿着得體身姿修長的中年美婦帶着幾個捧着托盤的侍女魚貫而入,和笑道:“讓諸位貴客久等了。”
說着,便讓身後的侍女們站成一排,依次掀開托盤上蒙着的暗花輕羅,一時間珠光寶氣,金澤玉色,炫目至極。
“哇。”賀淩韻發出小小的驚嘆聲,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裏放才好。
只見第一個托盤上陳列的盡是簪釵步搖,第二個托盤上是耳珰耳墜,以此類推,由頭及頸,由頸及臂、腕、腰飾皆都有之。材質上更是金銀玉翠,各色珍珠寶石無一不涵。
“幾位夫人姑娘,這些是我們聚寶樓最近新出的款式,每樣都只有一件,絕對不會和別人重複。我是聚寶樓的二掌櫃蕪娘,各位如果有什麽需求請盡管對我說。”為首的那個中年女子微笑着介紹道。
賀疏雁随意浏覽着琳琅滿目的珠寶玉飾,聚寶閣果然名不虛傳,确實工藝精美,獨具匠心,也難怪當年她封後之前曾聽聞大典所需一應佩飾都是由聚寶樓制作的。
據說制作得是美輪美奂,尤其是那頂九鳳九珠冠,更是耗時九九八十一天,由上百位能工巧匠聯手雕琢、制作而成,只可惜自己當年只匆匆一瞥,依稀記得珠暈金芒,絢麗無雙而已……
思及往事,賀疏雁眸光不由冷冽下來,唇角卻揚起了一抹諷刺至極的冷笑。
她這笑雖無意,卻無奈何旁人看得有心。賀淩韻偷眼注意到自家嫡姐看着托盤笑了起來,自以為是賀疏雁看中了什麽合乎心意的東西,連忙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卻見視線的另一端落在一枚金累絲鑲寶珠翡翠挑心上,當下便大聲支使着侍女将那挑心拿來細看。
聚寶樓的小侍女取了小碟,墊上深黑的雕花天鵝絨,戴上同樣材質的手套,方才小心翼翼将那挑心從大托盤中取出,移至小碟上,再捧到了賀淩韻面前。
賀淩韻得意地瞥了眼賀疏雁,後者的臉上卻依然一派沉靜,并沒有什麽情緒變化。
沒有達到想象中的效果,賀淩韻有些無趣,只好轉移注意力去看碟中的翡翠挑心。
“這位姑娘,由于累絲精巧,還請多看顧則個。”許是看賀淩韻的動作有些魯莽,端着小碟的侍女屈了屈膝,出言輕聲請求道。
賀淩韻聞言卻不樂意了,柳眉一豎道:“怎麽,怕我弄壞了不肯賠麽?你看着本姑娘像是那些窮光蛋嗎?”
“不,不,不,婢子不敢。”那侍女忙屈膝賠禮,“婢子只是……”
“好了,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蕪娘連忙從一邊趕來救場,伸手接過了那個小碟子後轉身就把那侍女趕到了一邊,随即對着賀淩韻露出和善而謙卑得恰到好處的笑容:“這位姑娘,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這丫頭回頭我會好好管教的,咱們還是先看首飾,別讓她掃了您的雅興。”
“行了,放一邊吧。”賀淩韻其實也并不是真喜歡這枚挑心,只是想把嫡姐看中的東西先搶到手,好惡心惡心她而已,這會兒看賀疏雁并不熱衷,本也就有些意興闌珊,吩咐蕪娘将東西留置一邊,便去看其他首飾了。
江氏正熱心地給賀疏雁張羅着首飾,不時讓侍女拿個什麽到近前細看,只是賀疏雁興致缺缺,一大半時間都在走神,被江氏暗中掐了好幾把,這才強打精神應付自己母親的熱情。
沒多時,卻聽見樓道上有個刁蠻的女子聲音響起:“本姑娘就是回來買之前看中的那件東西的,怎麽,這麽快就賣掉了?”
那聲音清脆,說話的人顯然年紀并不大,卻滿滿地透着睥睨衆生的味道,顯見是誰家受寵的貴女,素來飛揚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