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潮翻湧
那簾子剛一動,賀疏雁就順勢跪坐在自己母親膝旁,将臉埋在了江氏腿上,時不時還抽抽肩膀。
江氏被自己女兒的舉動弄得一愣,随即飛快地回過神來,手中的帕子就往眼睛邊上拈去。
賀老太君進屋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場景——
房間中間地上賀淩韻形容狼狽衣衫帶血地和杜紫芊哭抱在一起,杜紫芊一身素服也皺得不成樣子,鬓絲散亂。
房間周圍跪了一圈大小丫鬟,個個低着頭氣也不敢出。
那邊賀疏雁一副哭得接不上氣的樣子跪在江氏面前,而唯一坐着的主母江氏也紅着眼圈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于是本來打算讓杜紫芊和賀淩韻起來,以此下一下江氏的面子,先聲奪人的,這會兒功夫也沒法開口了——
那邊嫡長女還跪着呢,她要是敢在這當口讓杜紫芊和賀淩韻這一妾一庶女起來,這事萬一被傳出去就是一妥妥的“重庶輕嫡”“以庶淩嫡”,彈劾得狠了,就算賀方是左相也免不了栽跟頭。
何況就算她讓這兩人起來了,那邊江氏也大可順勢讓賀疏雁起來,這變成誰下誰面子還真就不一定了。
當下只好清了清嗓子,道:“這是怎麽了?”
江氏這才如回了魂般,“驚訝”地站起身來:“母親。”
垂下的手借着衣袖的遮掩,順勢暗中猛掐了自己腿一下,如願以償地掉了兩滴眼淚下來:“媳婦無能,這府裏确實容不下媳婦母女二人了,還請母親主持公道。”
說着,作勢就要跪下,跪到一半身子卻又晃了一晃,兩邊的紅绡碧翡驚呼着撲上扶住,就連賀疏雁也擡起淚痕滿面的小臉,驚惶地拉住了江氏的手,一疊聲道:“娘!娘您沒事吧!娘,您別吓我!”
說着說着又忍不住泣道:“女兒反正是沒臉面茍活于世了,可您卻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夠了!”賀老太君頭都疼了。
這倒好,剛才在外面替杜紫芊母女出頭的話直接被江氏搬來套自己頭上,而她還偏偏說不出個不是來。
Advertisement
畢竟這房裏能被正兒八經稱為“母女”裏的“母”的,可不只有主母、嫡母江氏一人麽。
而那邊鬼哭狼嚎魔音貫腦,這邊哀哀切切宛轉凝噎,對比之下真沒法不讓人對那邊生出惱怒之情來。
再看江氏,都搖搖欲墜了,自己也不能不慈硬等着她下跪行禮啊,當下只好憋着怒氣喝停兩邊各自的鬧騰再說。
室內總算安靜一時。
“說吧,這是怎麽了?”賀老太君在江氏讓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開口問道,可還沒等人回答,又接着道:“雁姐兒你做姐姐的,怎麽就不能讓着韻姐兒一點?啊,還動手打人,把人打傷了?!先生教你女訓女誡,你都讀到哪裏去了?我們賀家怎麽出了你這樣的不肖女!真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說着,還把拐杖杵得砰砰直響。
賀疏雁卻是連生氣都不想氣了,這老太君,看起來也并不是真疼賀淩韻啊……若是真疼,看到這滿嘴血滿臉青腫的,第一時間就叫大夫了,哪裏還會坐在這裏給自己安罪名啊。
現在想來,只怕老夫人這從之前就不是因為偏疼杜紫芊才給自己母親找麻煩,而是為了給自己母親找麻煩才偏疼杜紫芊的吧……這又是為何呢……?
因為外家江家嗎?那母親上一世最後中毒而殒一事,老夫人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話,又知道多少呢?
她這一時走神,可急壞了江氏。誰家親娘能忍受自己捧在手掌裏的心尖尖被人如此污蔑怪罪?
當下福了一福道:“母親見諒,自打韻姐兒說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之後,雁姐兒被傷得狠了,也……也被氣得迷糊了。”
“這是什麽話。”賀老太君板着臉道,“韻姐兒小孩子家家,能說出什麽傷人的話來?你做嫡母的,可不能偏心啊。”
江氏一口氣差點沒哽在喉嚨裏。
賀疏雁被這一打岔,總算能接上劇情了,于是泫然欲泣道:“祖母有所不知,韻姐兒……妄議太子婚事,羞辱于我……那些話、那些話若被外人聽去,雁兒、雁兒也不要活了!”
說着,索性以袖掩面,大哭起來。
江氏的哭意本不過三分做戲,如今聽了賀疏雁這話,想起此前賀淩韻那句句如沁毒汁的話語,若真傳了出去,可是能直接就毀了自己女兒的一生的啊,此時聽女兒哭得凄慘,當下也不禁勾動柔腸,真真實實掉下淚來。
賀老太君的臉色頓時有點僵。
那邊賀淩韻聞言立刻爬上幾步,尖聲道:“韻兒沒有!老祖宗,韻兒沒有!是姐姐,姐姐誣陷我!”
杜紫芊也适時哭了起來:“我可憐的三姑娘啊……”
眼看着氣氛又有要鬧騰起來的趨勢,卻冷不丁一道男聲插了進來:“那韻姐兒你說說,雁姐兒為何要打你?”
聲猶未落,人已跨門而來。但見長衫翩翩,隐有文曲谪仙之姿,眉眼脈脈,偏生撷芳多情之貌,正是老爺賀方。
只是那雙天生溫柔的桃花眼此時也冷了神色,凜凜間莫大的威勢壓下,就連鬧得最兇的杜紫芊和賀淩韻也不禁低頭噤聲。
江氏自是不懼的,她本是賀老太爺在世時為賀方親自求娶、三媒六娉的正房夫人,嫁過來也是相夫教女、主持中饋,賢名在外。
夫妻倆雖自當年柔情蜜意一路走到如今的平平淡淡,但也始終相敬如賓。
何況她和賀疏雁本就是受害者,在場衆人中就數她倆底氣最足,當下見過禮後哽聲道:“既然老爺問了,韻姐兒你就說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吧。”
“我……女兒……”賀淩韻一時支吾。
江氏按了按眼睛,接着道:“老夫人和老爺都在這,韻姐兒你還怕什麽呢?說出來自有人給你主持公道。這樣吧,就從本該在禁足的你怎麽會來到晴川院開始說吧。”
這話一出,老夫人第一個變了臉色。賀淩韻的禁足令是她下的,結果話還沒落地呢,人就跑到晴川院被打了,怎麽看,自己的臉都有點火辣辣的。
坐在她一邊的賀方也冷了臉,道:“此前我不是讓磁青傳話讓你回自己院子去嗎?怎麽跑雁姐兒這兒來了?”
“女、女兒……”賀淩韻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看向自己姨娘。
接收到了女兒的求助信號,杜紫芊擦了擦眼淚,柔聲道:“三姑娘你且莫怕,仔細回想下,是怎麽來這裏的?是有人叫你來的麽?”
“是是是。”
賀淩韻聞言如福至心靈,連忙點頭道,“女兒離開父親書房後,剛往園子裏走沒幾步,就有個小丫頭說是姐姐有急事尋我,女兒不敢怠慢,就來了晴川院。可是坐下和姐姐沒說兩句話,姐姐就生氣翻了臉,打了女兒一巴掌……”
這話一說,賀疏雁房裏的幾個丫頭都忍不住怒目,這明顯颠倒黑白的言辭,也真虧這三姑娘有臉說出來。
“雁姐兒你說呢?”賀方聽了不置可否,轉而向賀疏雁發問道。
“女兒并沒有差人去叫韻姐兒。”賀疏雁冷靜地回話。
佯哭賣慘在糊塗的後宅婦人如老夫人這種面前行之有效,可若在自家父親面前,可就反而讨不了好了。
賀方因為膝下無子,對女兒們的教導也頗為看重,最看不起有事沒事哭哭啼啼話都說不清楚的那種莬絲子一般的女子了。
“祖母讓韻姐兒抄女誡時女兒也在場,怎麽可能忤逆祖母的意思再私下裏把韻姐兒叫過來呢。事情究竟如何,或許把那個傳話的小丫頭找出來就清楚了。”
賀方看着賀疏雁冷靜自若的樣子,心中暗暗點頭,聞言便看了江氏一眼。
江氏會意地點了點頭,道:“那妾身便将人都叫來。”說着轉頭對賀淩韻道:“韻姐兒且說說那小丫頭叫什麽吧。”
賀淩韻哪裏去找這麽個人來?只遲疑道:“女兒……女兒并不知道……”
“哦?府中人多,想來韻姐兒認不全也是有的。好在小丫頭也就那麽幾個,韻姐兒你且說得詳細些,大概的年歲和樣貌,還有衣着,我把符合的人都叫來讓你認認便是。”江氏直接截斷了賀淩韻的話。
“女兒……”賀淩韻又急又氣,只覺得臉上嘴裏無一處不疼,忍不住哭了起來:“女兒不記得了……姨娘,我不記得了……”
江氏挑了挑眉,杜紫芊卻在一邊跟着哭道:“可憐三姑娘,人都被打得渾渾噩噩了,哪裏還記得那麽多,夫人這是要逼死她呀。”
由于賀方在場,江氏并沒有說什麽,只是明明白白斜睨了賀方一眼,大有“你看你小妾胡說八道什麽呢,認個人就能逼死韻姐兒?”的意思。
賀方略有些尴尬地咳了聲,道:“雁兒韻兒你們先起來。來人,去請太醫。”
賀疏雁婷婷起身,站在自己母親身側,便覺手中一陣溫熱,原來是江氏暗中伸手過來拉住了她。
随即便聽見江氏吩咐道:“紅绡,你去把韻姐兒扶起來,整理整理。”
紅绡領命去了。場中氣氛一時歸為和緩。
然而就在大家神經略松得那麽一松的時候,卻聽見紅绡低低地驚呼一聲,頓時又緊張了起來。江氏最先發問:“什麽事,一驚一乍的。”
“婢子……沒事,婢子看走了眼,沒有事。”紅绡背對衆人,連忙道,語氣卻是掩不住的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