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月色發燙。
窗外透進新雪的涼潤氣息, 在夜色裏沁成微溫水汽,屋內像是漸漸燒起來。
北疆風凜,過千溝萬壑, 過重巒疊嶂, 不遠千裏趁月色歸鄉,融進靜待的山高水長。
融成一片霧蒙蒙的煙雨水色。
撲頭撲面,漫地漫天。
……
蕭朔從漫地漫天的煙雨裏脫身, 看了看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的人,輕輕碰了下雲琅。
雲琅有骨氣,悶哼一聲,仍直挺挺躺在榻上。
既沒破窗上房也沒奪門而出,咬着牙一聲不吭,不比景王做的木頭人軟上多少蕭朔收手輕聲:“還是不舒服?”
“做你的。”雲琅咬緊牙關, 盡力擠出半句話, “我沒——”
“不疼。”
蕭朔攏着他, 吻了吻雲琅額頭。他胸口燙,灼着心神, 嗓音也不同往日地沙啞下來:“不做那些……不疼。”
雲琅使了全力, 在蕭朔手中勉強逼着自己放松下來。
電光破開靜谧暗色,眼前茫然,只剩一片寧靜空蕩。
……
像是水牢中冰水沒頂時的白芒,又像暗牢裏仿佛永恒的死寂。
雲琅咬緊下唇, 摸索着攥住被子布料, 在掌心攥緊。
蕭朔幾乎以為是圖冊上的內容出了差錯疏漏, 他也是第一次,心中實在沒底,按圖索了幾處, 看着雲琅的反應,慢慢蹙起眉。
雲琅的反應……太煎熬了些。
心底沸湧着的渴望是離得更近些,再無阻隔,坦誠相待。可少将軍的情形,卻分明差出了十萬八千裏。
蕭朔停下:“雲琅。”
雲琅微微一激靈,察覺到自己不自覺繃緊,又要盡力放松。
“不急……”蕭朔攬着他,輕聲道,“別怕。”
雲琅在骨子裏打了個顫,睜開眼睛。
“我在。”
蕭朔吻他的眉宇,吻過眉睫,護着雲琅眼底的隐約水光:“怕的話,就抱着我。”
雲琅氣息微蹙,側了側頭,努力想朝他笑笑:“無妨,我——”
蕭朔拿過随身帶着的玉瓶,倒出一顆護持心脈的玉露丹,喂到他唇邊。
雲琅停了下,蹙了蹙眉,眼底掀起一點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煩躁。
他閉上眼,低聲道:“沒事,我好全了,吃這個幹什麽……”
話未說完,微溫的唇貼上來。
雲琅被蕭朔攏着肩頸,暖意熨帖着,那一點莫名的煩躁焦灼稍稍壓下去,唇齒間忽然被哺進來半丸藥。
雲琅一滞,側頭要躲。
“請太醫重做過,加了甘草,不苦。”
蕭朔輕聲:“我心中煩躁,牽連心脈蟄痛難熬,你陪我吃半顆。”
雲琅如何聽不出來,抿了抿嘴角,扯了下:“胡說什麽……不吉利,快呸一聲。”
蕭朔不打算照做,一只手護在雲琅心口處,替他慢慢推揉纾解。
雲琅向來扛得住,情形越艱難到近于死地,反倒能逼出骨子裏的潇灑疏狂來,懾得宵小在絕境處仍不敢招惹。
可也正是因為扛得住,越是徹底到不能自控時,雲琅便越難熬。
此時身不由己的失控茫然,縱使能激起更深處的反應,更令雲琅先想起的,卻是大理寺地牢裏的那些日子。
不可軟弱,不可放松。
不可懈下那一根弦,身心有一處守不住,就要進了對方的套。
守不住,就要叫琰王府一起傾覆下來,一并陪葬……萬劫不複。
這些年來,雲琅多少次生死一線,熬傷煎刑,能靠一口心氣死撐過來,這樣的念頭只怕早已死死紮根在心底。
越茫然恍惚、越像是放手便能得解脫,越半步都不可退。
雲琅次次要逃,每到這時候不是上房便是入地,并非只是源于害臊局促、不通情事。
蕭朔慢慢吻着雲琅,将熱意分過去,低聲道:“抱着我。”
雲琅沒有應聲,側開頭。
“不會萬劫不複。”
蕭朔:“你抱住我,我便不會萬劫不複。”
雲琅胸口狠狠一震,猝然睜開眼睛。
蕭朔的眼睛裏映着他,黑眸朗利堅硬,平靜得像是只說了句最尋常的話。
雲琅伸手,他已分不出心神控制力氣,敞開胸口,不顧一切死死抱住蕭朔,向懷裏豁命似的勒進去。
蕭朔以同等力道回抱住他,吻上雲琅微微打着顫的泛白唇畔。
浪千堆,花六出。
耀眼白亮的雪光茫茫裹住整個天地。
生機從筋骨深處透出來,同心血一道蓬勃,鮮活得呼之欲出。
……
老主簿聽了王爺的吩咐,将熱水悄悄擱在門外,蹑手蹑腳守回府門口。
雲琅躺在榻上,想要說話,迎上蕭朔的視線,眼底光芒微微閃動了下,順服疲倦地合攏眼睫。
蕭朔将溫熱布巾放回水盆,輕輕吻上雲琅的睫根,吻淨睫間沁出來的隐約濕氣。
将他抱進懷裏,一點一點,慢慢填實在了胸口。
一夜風雪未停,夜過天明,雪霁雲開。
琰王府靜悄悄的書房外,終于隐約有了玄鐵衛四處巡邏走動的聲響。
雲琅睜開眼睛,蕭朔坐在榻前。
一只手腕還叫雲少将軍牢牢扣着,對着一座紅泥小火爐,空着的手拿了勺子,正慢慢攪裏面的東西。
熱騰騰咕嚕出熱氣,不是什麽不墊饑的精細粥飯、湯湯水水,泛開半點不虛的誘人肉香。
雲琅腹內空蕩,不争氣地咕嚕一聲響。
“醒了?”
蕭朔聽見動靜,将勺子放開,單手探進被子裏,試了試雲琅身上溫度:“還疼麽?”
雲琅心神尚且遨游在重巒疊嶂之外,茫然一刻,豁地驚醒:“什麽?!”
雖說昨夜的事大抵已全無懸念的斷了片,可雲琅好歹記得,小王爺此前口口聲聲,說得分明是今夜領兵,淺嘗辄止。
主帥出征,雲琅今日還要親自祭旗成禮、至校場點兵。
若是當真出了狀況,連馬鞍都沒法坐,豈不只能蹲着彎弓搭箭……
雲琅越想越憂慮,當即推開虎狼不可貌相的蕭小王爺,匆匆轉回去查看。
“……”蕭朔看他:“問你的心脈,你在看什麽?”
雲琅:“……”
雲琅叫他問住,張口結舌,面紅耳赤嘴硬:“自然——自然也是心脈……”
“你的心脈長在尾巴上?”
蕭朔握住雲琅手臂,将擰了個麻花的雲少将軍抻回來,放平在榻上,指腹按在雲琅腕間。
昨夜只是初次,分寸本就不可太過,雲琅又今日要騎馬,總不能蹲在馬上紮馬步。
蕭朔只替雲琅纾解過,自己去沖過冷水,回到榻前時,卻發覺有些不對。
雲琅力竭昏睡,心神渙開,暗傷沒了壓制,又有隐隐反複。
蕭朔不放心,在榻邊守了半宿,一點點替雲琅按拿推揉心脈各處大穴,直到他臉色好轉氣息綿長,才在榻前稍躺了躺。
“已比之前好得多了。”
雲琅愣了一會兒,伸手按按胸口,有些心虛:“是這幾日沒好好歇着,有點累,才會稍許反複……等發兵啓程,路上倒頭睡兩天就沒事了。”
蕭朔道:“有點累?”
雲琅幹咳:“有……點點點。”
蕭朔看他一陣,将肉湯舀出半碗,細細吹溫,擱了調羹遞給至多五歲的少将軍。
那一場宮變,雲琅單人獨騎力挽狂瀾,耗盡氣力昏睡,算是歇息得最久的一次。
醒後,雲琅去約見了商恪,設法摸清了襄王的黃道使。趕進宮裏處置刺客,捉了身手超絕隐匿本事一流的射雕手,竟還閑不下來,又拉着他放縱跑了一通馬。
……
好容易給灌醉了,倒頭睡了個囫囵覺,才爬起來,便又馬不停蹄去了太師府取印。
縱然是個半點傷都沒受過的好人,這樣三番五次透支折騰,只怕也要熬不下來。
少年時兩人一處,雲琅總要往外跑,蕭朔還只當雲小侯爺是性情活泛,不喜久坐枯燥。
如今看來,只怕就是閑不住。
雲琅喝着熱騰騰的三鮮大熬骨頭羹,眼看蕭小王爺看自己的神色有異,越發警醒:“又想什麽呢?”
“想你我出征。”
蕭朔道:“你會不會半夜躺得無聊,偷跑出去,給戰馬修馬蹄鐵。”
雲琅:“……”
雲琅:“?”
琰王殿下實在天馬行空,雲琅不清楚他這念頭又是哪來的,有些費解:“我修馬蹄鐵幹什麽,我不能給馬梳毛洗澡嗎?”
蕭朔一時大意,不曾想到這個,看着雲少将軍沉吟。
軍中戰馬頗多,雲琅若找這件事來打發時間,三兩個月再閑不下來。
雲琅被他若有所思打量,背後莫名一涼,三兩口灌幹淨了湯,翻下榻便往外跑:“時辰不早了,我收拾收拾,去陳橋大營看看,你再睡一覺。”
蕭朔擡手拉住雲琅,一道起身。
“你起來幹什麽?”
雲琅莫名:“我只是去看看,點兵時辰還早,不用先鋒官一起。”
雲琅将他推回去:“一宿沒睡,還不快合眼睡一會兒?快去榻上……”
蕭朔紋絲不動,攏着雲琅手腕,一言不發。
雲少将軍最受不住這個,叫威名赫赫能止京城小兒夜啼的琰王殿下看着,心裏一息軟透,朝令夕改:“……不去榻上也行。”
雲琅同老主簿交代了一聲,叫老主簿套了馬車,抱了兩床厚實的裘皮塞進去,扯着小王爺一道上了馬車。
陳橋大營離琰王府還有些路程,此時日色還早,該準備的已由先鋒官準備妥當,不差路上這點時候。
雲琅與他一并上了車,将蕭朔塞進厚實暖和的裘皮堆裏,三下五除二利落裹嚴:“好了,閉眼睛睡覺……”
雲琅話頭頓了頓,仔細看看蕭朔,一陣氣結:“還不行?”
雲琅耳根發燙,咬牙戳他肩膀:“怎麽這麽多事?”
老主簿跟在一旁,從頭至尾沒見王爺神色有半點變化,想不通小侯爺究竟是從哪兒看出來的,又悄悄仔細望了望。
王爺與少将軍要出遠門,帶的東西早準備好了,卻畢竟還是處處覺得不夠周全。有什麽要的,該趁此時提前找齊。
老主簿幫忙往車上送熏香,邊低聲操心:“王爺還要什麽?仆從在外面,我帶他們去拿……”
雲琅滿面通紅,囫囵擺了擺手,扯開裘皮,坐進蕭朔懷裏。
老主簿愕然,瞪大了眼睛。
蕭朔垂眸,眼底浸過些極淡溫色,擡了下唇角,将雲琅暖暖護住。
雲琅舒舒服服依着他,自發尋了個姿勢:“好了,快睡……”
蕭朔輕聲:“好。”
小王爺身上太暖和,掌心推碾背上各處穴位,力道不輕不重,疼後便是一陣難得的釋然輕松。
昨夜的些許酸痛,也跟着煙消雲散。
雲琅叫他攬着,在車廂裏晃悠悠走了一陣,打了個哈欠。
蕭朔吻了吻他的額頭:“我在。”
雲琅已忘了自己是為什麽坐過來的,跟着馬車晃晃蕩蕩,聽見這一句,心底松了松,點點頭。
他嫌車廂外光線刺眼,挪了挪,擰了半個身,熟練埋進蕭朔肩頭衣料,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愛大家!
元谷子敬《城南柳》第三折 :可早漫地漫天,更撲頭撲面,雪擁就浪千堆,雪裁成花六出,雪壓得柳三眠。
文中有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