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臘月廿九, 大傩驅逐疫疠之鬼,焚天香于戶外。
消災祈福, 除舊部新鳌山轟鳴點亮的一刻,文德殿內也跟着一時靜寂。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都隐約微變。
皇上臉色難看得要命,一言不發,起身走到窗前。
“不是說……襄王除夕夜謀逆,以鳌山為號嗎?”
樞密使臉色蒼白:“如何現在鳌山便亮了!”
“開封尹呢!”樞密使惶然看着殿中,“可是有人失手,不慎點燃了鳌山?開封尹為何奉诏不至!莫非也成了襄——”
“大人慎言。”
參知政事垂首道:“誰是襄王的人,不妨問問你的侍衛司都指揮使。”
樞密使氣急敗壞, 起身便要怒斥, 叫皇上冷然掃了一眼, 打了個顫, 堪堪将話硬咽了回去。
高繼勳死得不能更透,不論真相, 都已徹底再無對證, 可皇上卻絕不是疑罪從無的脾性。
此時閉嘴,還可說是文武黨争對立, 若再說下去,只怕連自身也難保。
樞密使咬緊牙關,将這個暗虧狠狠咽了,低聲道:“只是如今情形……”
“開封尹有禀奏, 下官已向陛下轉告過。”
禦史中丞道:“今夜查京中異動,開封府首當其沖, 情形未明, 不敢輕離。”
“如今看來, 異動非虛。”旁側政事堂官員道,“只怕高賊自斃,逆黨已有所警醒,提前了下手的日子。情形緊迫,侍衛司可有人代都指揮使調兵?”
樞密使叫他戳中心底不安,跟着一滞:“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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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敵在前,正該精誠合力。”
參知政事道:“大人若有得力幹将領兵,我政事堂不論黨争之事,盡棄前嫌,皆聽樞密院安排。”
參知政事一番話說得尋不出半點錯處,樞密使再不能拿黨争填塞,掌心隐約冒汗:“此事,此事……容本官謹慎思量。”
高繼勳這些年苦心鑽營,就只為了一家獨大,不知往樞密院送了多少禮金拜帖。
北疆有朔方軍死扛,京中禁軍常年無戰事,高繼勳雖不堪大用,卻也終歸有些本事,樞密使便也順水推舟,默許了他掃除異己的不少勾當。
偏偏高繼勳一死,遍尋樞密院,竟再尋不出能代都指揮使事的。
“有……有幾個,能帶兵,只是不曾打過仗。”
樞密使高懸着顆心,搜腸刮肚,磕磕絆絆盡力道:“若是,若是精誠合力,同仇敵忾……”
參知政事皺了眉:“襄王謀逆,生死存亡之際,大人在這裏講同仇敵忾?”
樞密使叫他質問得說不出話,臉上沒了血色,戰兢兢閉緊了嘴。
“陛下。”參知政事冷冷掃他一眼,回身道,“樞密院無将,大戰一觸即發,臣僭越,保舉兩人。”
皇上目光晦暗,聽着殿中亂糟糟吵成一團,聞言皺了皺眉:“兩人?”
“兩人。”
參知政事慢慢道:“殿前司都指揮使蕭朔,前雲麾将軍雲琅。”
“不可!”樞密使脫口道,“琰王暴戾難馴,雲氏叛逆,一屆罪臣——”
“今日叫政事堂入宮,為的不就是雲麾将軍的玉牒。”
參知政事道:“皇上金口玉言,已赦了雲琅之罪,只差政事堂發明诏用印。”
參知政事神色微冷:“莫非如今連聖上說的話也不管事了,大人一定要看政事堂在這裏寫一封诏書才行?”
樞密使今日理虧,處處是錯,咬牙嘶聲道:“臣不敢!只是這兩人之心實在難測!若叫他們掌了兵,來日只怕禍福難料……”
“若不叫他們掌兵,大人可調得出半個能戰的将領!”
參知政事厲聲:“堂堂樞密院,替聖上執掌兵事,只知議和、歲貢、割地,勾心鬥角,自毀長城!”
樞密使抖得站不住,臉色慘白:“成何體統,這般在陛下面前咆哮,你——”
“夠了!”皇上沉聲呵斥,“你二人要吵到什麽時候,逆黨發兵打進來麽!”
參知政事面沉似水,一言不發跪在地上。
皇上用力按了按眉心,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
高繼勳死得突然,蕭朔接掌侍衛司,原本也是此時唯一一條出路。
只是按照原本預計,赦了雲琅以安撫蕭朔,明早再勉勵一番,調動妥當從容安排,一日的時間恰好足夠。
襄王一黨偏偏在今夜點亮鳌山,勢成騎虎,待兵戈一起,再無退路。
“京城情勢與北疆不同,雲琅已多年沒帶過兵,未必能勝,不便執掌兵事。”
皇上壓了壓念頭:“宣琰王……來文德殿罷。”
樞密使急道:“陛下——”
皇上冷淡掃他一眼:“你想親自領兵?”
樞密使打了個寒顫,緊閉上嘴,一頭重重磕在地上。
領命傳旨的金吾衛磕了個頭,繞過殿中紛亂群臣,匆匆跑着出了文德殿門。
一刻後,琰王披挂入殿,奉了侍衛司銅牌令。
“非常之時,朕信不過旁人。”
皇上穿過群臣,親手将蕭朔扶起:“禁軍各處皆已調配妥當,只缺人居中調動,你可有把握?”
“臣不知兵。”蕭朔道,“拼命而已。”
皇上頓了下,神色不變,緩聲道:“朕用人不疑,既用了你,便是信你能替朕剿除逆黨。”
這些天來,宮中與襄王勢力彼此滲透摸索,禁軍早已做好了迎擊準備。若非今日之變,本該十拿九穩。
皇上親眼見過侍衛司刀槍林立、威風凜凜,對其戰力一向頗放心:“朕将侍衛司給你,也不是叫你拼命,按部就班迎敵罷了。我軍強悍,叛逆未必便有一戰之力。”
蕭朔垂眸,斂了眼底諷刺:“是。”
皇上心思定了大半,點了點頭,又道:“外圍禁軍已有安排調配,朕已審閱過,十分妥當。想來足可拒敵——”
話音未盡,又一聲震耳轟鳴。
方才那一聲在城中,離得尚遠,此時這一響震得地皮像是都跟着顫了一顫,竟仿佛近在咫尺。
有人心驚膽戰,再坐不住,起身道:“怎麽回事?!什麽聲音……”
有實在沉不住氣的,幾步過去,推開窗子。
窗外夜沉如水,仍靜得仿佛一片風平浪靜,夜風流動,卻飄來隐約炙烤的火藥氣息。
皇上倏而轉身,牢牢盯着窗外,神色驟沉。
“承平樓下的暗道。”蕭朔道,“臣啓禀後,陛下令何人處置的?”
皇上臉色沉得懾人,幾步走到窗前。
承平樓下用來行刺的暗道,當初蕭朔發覺後便禀給朝中知曉了。又曾幾次提起,說宮中只怕不止這一處隐患,尚需細加排查。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不能叫外人插手。按理而言,本該就交由蕭朔來做。
偏偏皇後與太師府再三力保,搶下了這個差事,叫皇長子蕭泓、皇次子蕭汜來辦,只說定然處置妥當。
蔡補之對他說這兩個皇子才智平庸,皇上聽時,還對這個曾與雲琅交從甚厚的太傅生過疑慮。
此時看來……竟還是蔡補之說得輕了。
皇上壓着幾乎沖頂的惱怒,用力阖了眼,寒聲道:“不堪造就……”
“陛下。”參知政事道,“如今并非追究的時候,情勢緊要——”
“朕知道。”
皇上死死壓着怒意,看向蕭朔:“此事朕……會給你個說法。”
“臣不要說法。”蕭朔起身,“臣去守門。”
皇上眼底倏而一縮:“你說什麽?”
“宿衛宮變後,宮中不再設大批禁軍,沒了裏應外合的機會。”
蕭朔道:“上朝時,大都過宣德門、端禮門,再入文德門方到文德殿。可要來文德殿最便利的,其實并不是這幾座門。”
衆人面面相觑,對視一眼,臉色都不由變了變。
“情勢有變,臣請兵符。”
蕭朔道:“右承天門若破,要毀文德殿,只要一把火。”
他語氣冷淡漠然,與平日無異,說出的話卻已在殿中掀開一片焦躁惶恐。
“你……你如何知道,他們會從右承天門殺進來?”
樞密使顫巍巍道:“那裏不是正門,外有護城塹溝,城高牆深,區區叛軍如何進得來……”
“大人。”蕭朔慢慢道,“真正的叛軍,是不會裹挾幾個禁軍嘩變,在寝宮前鬧一場了事的。”
他此言對着樞密使,皇上的臉色卻忽然狠狠一白,沉聲道:“夠了,不必說了!”
蕭朔回身,垂頭拱手。
皇上深深盯他半晌,終歸将侍衛司的腰牌兵符取出來,遞給金吾衛,交在了蕭朔手中。
汴梁城中,火光四起。
開封尹未着官服,親自帶人撲火滅煙,身上已處處煙灰餘燼:“不可聚在一處,四處照應!敲淨街梆……”
話到一半,一條梁柱燒得毀去大半,當頭劈砸下來。
護衛撲救已來不及,喊劈了嗓子,要舍身撲過去,忽然聽見身後清亮馬嘶。
馬上将領白袍銀甲,掠過殘垣,一槍挑飛了仍烈烈燒着的梁柱,扯着開封尹衣領,抛進護衛群中。
開封尹被人七手八腳匆忙攙扶,倉促站穩:“雲将軍!”
“有勞。”雲琅勒馬,“叛軍在何處?”
開封尹定了定神:“四方都有,朝城西彙攏。方才聽見傳令,要破右承天門。”
雲琅:“百姓如何?”
“依将軍所言,這幾夜淨街宵禁。”
開封尹道:“大都在家中,只是有民居燒毀,開封府正設法安置。”
雲琅心中大致有數,點了下頭,勒了勒手中馬缰。
開封尹是文人,不是戰将,能顧到這一步已是極限。如今在阻攔叛軍、與之激戰的,應當是外圍駐紮的禁軍。
禁軍布置他看過一圈,當年端王遺留下來的布防圖,水潑不透,若戰力足夠,叛軍理當束手無策。
……
若戰力足夠。
雲琅随手抛了搶來的長槍,解下鞍後系着的勁弓,握在手裏,凝神将城中各方布置戰力盤過一遍。
宮中忌憚蕭朔,卻又不得不用蕭朔,縱然交出侍衛司,也不會放蕭朔出城。
城中禁軍各自為戰,沒有将領主持中饋,成了游兵散勇。
“殿前司守在金水門!”
開封尹忽然想起一事,上前一步急道:“是琰王留給将軍的部下,将軍若見了他們,便有兵了!”
“不急。”雲琅道,“金水門緊要,不可輕離。”
開封尹一怔:“可是——”
“衛大人斯文些,擦一擦臉。”
雲琅朝他一笑,調轉馬頭:“我做将軍,幾時還沒有兵帶了?”
開封尹怔忡立着,不及開口,雲琅已揚鞭催馬,沒入了黑黢黢的夜色。
城中亂成一片,沿街門戶緊閉,越向西走,越見戰後狼藉。
血色刺目,混着硫磺火藥,在風裏熱熱剌着人的嗓子。
花燈碾爛了,毀去大半,破開精致外膛,亮出一點細弱燭火。
侍衛司叫黑鐵騎兵絞着,一觸即潰,猶有勉力拼殺的,也已不比風中的殘燈好上多少。
“主将都沒有,不如逃命!”
有人和着血絕望嘶聲:“打什麽?如何打得過……”
校尉垂着一臂,身上盡是淋漓血色,咬牙低吼:“奉軍令,叛逃者死!”
高大人吩咐,說是吃飽喝足明日交戰,誰也弄不清怎麽竟就變到了今日。
侍衛司安逸太久,這一批從營校到士兵幾乎都不曾正經打過仗。今夜不及防備,倉促應戰本就失了先機,叫襄王精銳一沖,幾乎立時潰不成軍。
校尉一刀劈了個奪命奔逃的潰兵,厲聲呵斥,盡力拖着人起身,身邊竟已沒一個能再握得住刀的。
黑鐵騎兵在夜色裏,沉默着一步步壓進,毫無抵抗地收割人命。
校尉緊閉了眼,要站直等死,忽然聽見鋒利弦聲嗡鳴,胸口一震,睜開眼睛。
為首的黑鐵騎甚至不及防備,當胸一箭,一頭栽落馬下。
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反應的間隙,就在隊伍愕然震驚的一瞬,又有三箭連發。精悍的大宛馬上,三名黑鐵騎叫箭矢穿胸而過,跌在地上。
始終沉默的黑鐵騎騷動一瞬,停在原地。
僅剩的一名頭領勒緊馬缰,胸口起伏幾次,面具後的眼睛牢牢釘在眼前的騎手身上。
校尉回頭,瞬間瞪圓了眼睛,身形晃了晃。他幾乎有些不可置信,臉上湧起些血色,喉嚨滾熱:“少……少将軍!”
雲琅低頭:“你認得我?”
“朔方軍忠捷營,前左前鋒嚴林。”
校尉哽咽撲跪在馬下:“見過少将軍!”
雲琅攥了弓身,看着他身上血色,靜了片刻:“可還能戰?”
校尉嘶聲:“能戰!”
“好。”雲琅張弓,緩緩搭箭,“共守。”
禦史中丞将大理寺翻了三遍,将雲琅的弓翻了出來,送回了琰王府。
五十年的桑木芯,鐵檀木弰,千捶的熟牛筋。
雲琅弓成滿月,泛着寒芒的箭尖巋然不動,遙遙釘在黑鐵騎僅剩的頭領喉間。
退一步,彼此整頓轉圜,再見再戰。
進一步,索命。
頭領對峙良久,用力一揮手,挾手下疾馳退去,投進夜色。
校尉一晃:“少将軍——”
“回去養傷。”雲琅并不看他,收箭斂弓,“令牌給我,你的人還有能站穩的,我要帶走。”
“屬下能戰!”校尉怆聲,“這不是北疆,是汴梁!”
“還能回去哪兒?端王殁了,屬下撿了條命,逃回了汴梁,混着醉生夢死……如今已是汴梁了!”
校尉嗓音嘶啞,幾乎瀝出血來:“少将軍,屬下的家就在這,屬下退不了了……”
夜深風寒,畏縮着的幾個人愣愣看着,聽着校尉絕望嘶吼,一時竟生出些赧然無措。
雲琅凝他良久,将手中勁弓遞過去。
校尉眼中一片赤紅,胸口激烈起伏,怔忡着擡頭。
“我的家也在這。”雲琅道,“起來,随我拒敵。”
校尉狠狠抹去眼中水色,握了雲琅弓弰,攥緊腰刀,掙命起身。
雲琅收了弓,一言不發,策馬越過一地狼藉殘垣。
火光在他背後,卷着烈烈銀甲雪袍,似冰似火,凜冽灼灼。
灼盡了無數膽怯陰私的懦弱念頭。
校尉踉跄着跟上,隔了幾息,又有人猛然站起身跟上去,握緊了手中的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