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格外有眼力的校尉剛出茶攤, 便被都指揮使撞了個正着。
擅離職守、私下議論不實傳言。校尉受罰了一頓茶錢,哭喪着臉閉牢了嘴,帶人沿街拖醉漢去開封府了。
雲琅燙得站不住, 攤在窗前, 緩了緩耗空的內力,扒着窗沿向外看。
殿前司混在熱鬧人群裏,一路巡街,執法果決幹脆,已漸漸走得看不見影。
雲琅看了半晌, 抓了把窗前新雪按在臉上,嘆了口氣。
蕭小王爺好沒趣,竟分毫不在意“一兩個時辰”的要緊事。
看着他回雅室,竟也不跟上來, 就這麽去嚴厲訓了屬下成何體統, 叫人領了罰。
好歹上來喝一個時辰的茶, 聊一個時辰的天, 中間再趁機親兩口……也行啊。
雲琅燙歸燙, 認定了與蕭朔結百年, 自然百無禁忌, 縱然不好意思, 卻沒什麽一定不能做的事。偏偏蕭小王爺飽讀話本,融會貫通、學以致用, 能将他親得不分東南西北, 竟還古板到了這個地步。
這等大好機會, 竟也不知坐實一下。
叫人知道了,以訛傳訛,也不知京中又要有哪些坊間逸聞。
雲琅還記着當年有關琰王是否于床帏之事有虧的傳言, 很是憂心了一陣蕭朔的名聲,盡力散了臉上熱意,又在雅室裏坐了一刻,打疊精神起身。
他才要出門,忽然被窗外一處勾欄引了視線,在窗前看了一陣,悄悄下了樓。
汴梁街上人頭攢動,由早至晚不歇。天暗下來,就又添了賣燈燭花火的,酒樓又有歌舞聲飄出來,街道坊間越發熱鬧。
殿前司巡了一日,過到金梁橋,恰好到了交接的時候。
“殿下可要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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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虞侯看着蕭朔神色,試探道:“天色已不早,今日那位少爺……”
蕭朔蹙眉:“縱然晚了,他也不會不準我回府。”
“……”都虞侯才聽了部下議論,忙收了心思,低聲道:“是。”
都虞侯遲疑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不準您睡在榻上……”
蕭朔沉聲:“也不曾。”
都虞侯欲言又止,看了看蕭朔,垂手照往前走。
蕭朔這一日都被看得煩躁,再忍不住,停下腳步:“你們想得都是些什麽?我與他——”
都虞侯盡力體察琰王心思:“清清白白,只是尋常友人見一面,斷無關系。”
“不是!”蕭朔蹙緊了眉,“我與他兩情相悅,莫非就只能睡在榻下、不準進門?!這是哪家道理,哪處話本上是這般寫的?”
都虞侯幾乎不能将王爺同話本聯系起來,愣愣挨了一通訓,也覺不妥,忙閉了嘴。
蕭朔自覺方才失态,皺了皺眉,壓了壓語氣:“我與他……雖兩情相悅,卻不曾有那般狎昵叛道之事。”
他聲音并不高,四周親兵護衛聽了,卻都眼睛一亮,忍不住飛快豎起了耳朵。
都虞侯身兼重任,橫了橫心:“是是,能與王爺兩情相悅,定然極知進退、識大體。”
蕭朔臉色好看了些:“不錯。”
都虞侯:“絕不會同王爺胡鬧,把王爺關在門外、趕出卧房。”
蕭朔默然片刻,看雲琅并不在四周,咬牙道:“……正是。”
都虞侯摸對了門路,松了口氣,笑道:“縱然因為什麽事與王爺生了氣,也定然妥當解釋、好生商量,不會胡攪蠻纏,動辄不講道理……”
蕭朔:“……”
都虞侯愣了下:“王爺?”
要巡的街已只剩最後兩條,到了陳橋便能交接。蕭朔不再與這些人閑聊,翻身上馬,自朝前去了。
天色見晚,月上梢頭,街邊的燈籠也已盡數亮了起來。
上元節祭祀太一神,汴梁素來有風俗,自年前便開始籌劃,到十五那一日,滿城都會是璀璨花燈。
外城正中,那一架鳌山已隐約假造出了端倪。
十餘丈的竹架高挑,以牛皮筋綁縛,中間兩條鳌柱直通上去,有金龍攀附盤踞。等到上元節那天,龍口會點上最亮的兩盞長明燈,鳌山挂滿的燈也會一起點亮,萬燈千盞,熠熠生輝。
蕭朔駐馬,靜看了一陣,重新抖缰催馬,繼續朝陳橋大營過去。
走了一段,他忽然稍稍勒馬,向旁側看了一眼:“去過景王府了?”
“還沒有。”雲琅拎了缰繩,同他閑閑并辔,“方才看見些熱鬧,跟去看了一會兒。”
蕭朔微怔,看了雲琅一眼。
“沒去闖禍。”
雲琅看他提防神色便忍不住樂,從袖子裏摸出個張紙條,攥成小團彈過去:“別急着交接,這幾個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蕭朔不着痕跡,将紙團隐在掌心:“你發覺了剩下那幾股戎狄暗探的蹤跡?”
蕭小王爺向來心思敏銳,雲琅很是沒趣,轉頭看燈:“你着重查有刀劍兵器、能八面迎客的地方,自然不錯,只是還疏忽了一處。”
蕭朔問:“什麽地方?”
雲琅有意不急着說,向上指了指:“這燈你認不認得?”
“……”蕭朔平了平氣,看他一眼:“槊絹燈。”
雲琅不想他竟還認得,頗詫異地看了蕭朔一眼,擡頭道:“這燈以百煉鋼作骨,燈弦全是細韌鐵線。外面蒙一層厚實絹布,風一吹回轉如飛,有橫槊的金鐵之聲。”
蕭朔似有所悟,擡頭掃了一眼。
“我在樓下勾欄,見了一夥雜耍伎人,耍的是萬點流星。”
雲琅道:“就是将火藥填在精致絹布裏,點燃藥線,叫火星燒開絹布四濺,點點流螢一般,煞是好看。”
“燈骨燈弦,全仗絹布繃成形狀。”
蕭朔道:“若是裏面藏了火藥,絹布燒毀,自會散開迸射,傷人遠勝刀劍。”
雲琅點點頭:“我跟去大略摸過了,找着些端倪,剩下的藏得太嚴,還要慢慢追查,就退出來找了你。”
蕭朔聽他說得輕巧,蹙了蹙眉,又細看了一眼雲琅。
“看我做什麽?”雲琅道,“幾個戎狄暗線,若還能叫我傷着,我也不必領兵了。不如回府只管設個溫柔鄉,将你往榻底下哄……”
“胡說什麽?”蕭朔低聲,“不可妄言。”
“是我先妄言的嗎?”
雲琅還沒翻他舊賬,先挨了蕭小王爺教訓,硬生生氣笑了:“縱然以訛傳訛、三人成虎,也得先有個起頭的才行吧?琰王殿下,你究竟是怎麽回的楊閣老?同我說說?”
蕭朔被他戳中軟肋,肩背繃了下,沒了動靜。
雲琅張望一圈,沒看見那個校尉,看着蕭小王爺面沉似水,滿心好奇:“都指揮使鐵面如山,給人家的處罰令還沒撤下來?”
“他今日往開封獄送了十七人。”
蕭朔道:“開封尹将他扣了,叫他在大堂邊上,幫忙拍驚堂木。”
雲琅一頓,心服口服:“……”
汴梁每到新年,直至上元節,按例都會舉城狂歡。像這般巡街時扯走的,大半都是真喝得爛醉、當街鬥毆的,雖未必全都破法,卻畢竟違律,送去開封獄倒沒什麽不對。
正逢冬季,夜間寒冷。任憑這些醉鬼橫卧街頭,只怕要在雪地裏倒頭昏上一夜。
不如去開封獄睡一宿,醒透了酒,警訓告誡一番打發回家,反倒更穩妥些。
于民有利,于律法無傷,唯一受罪的便是拍驚堂木活活拍瘋了的開封尹。
禦史臺最嚴苛的禦史來了,也尋不出半點能彈劾蕭小王爺的錯處。
雲琅看熱鬧不嫌事大,壓了滿腔幸災樂禍,朝蕭朔拱手:“若開封尹半夜去砸咱們家門,千萬叫我看熱鬧。”
蕭朔知道雲琅有心揶揄,卻終歸叫那一句“咱們家門”熨帖了心肺,掃了雲琅一眼,不與他計較:“回府等我,今日事了,我自會同他們說清緣故。”
“這種事急什麽?”
雲琅還挺想同蕭小王爺尋個機會,試試兩個時辰的事,聞言失笑:“無非幾句閑話,說說怎麽了?我也沒小氣到這個地步,一句也不準人講……”
蕭朔道:“不準。”
雲琅愣了愣:“啊?”
“你的事,不容世人嚼口舌。”
蕭朔不願多說這個,蹙了眉道:“天不早了,回府去等我。”
雲琅怔了半晌,看着蕭朔叫燈火映得有些冷厲生硬的側臉,心底反倒像是探進只手捏了捏,跟着無端一軟。
蕭小王爺能容他上房揭瓦,能容他縱馬來尋,容他有意在人前張揚晃悠、設法搶了來日掌兵之權。
偏偏沾了點狎昵輕佻的意味,才偏了半點,就分毫容不得了。
雲琅拎着馬缰,走在汴梁街頭。回頭看時,竟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惱他這古板迂腐的脾氣,還是其實一早就已因為這個,才會動辄設法胡鬧招欠。
就只為了叫蕭小王爺冷着臉、将自己從街上一路揪着領子,連拖帶扯地拽回端王府去。
雲琅有滋有味想了一陣,決心不與蕭小王爺計較,側頭看了看汴水。
夜燈璀璨,光華流轉,汴水映着流火,一派繁華。
良辰美景。
想……當街伺機輕薄蕭小王爺一口。
雲琅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忙搖搖頭:“罷了罷了,我走。”
蕭朔看他臉色變來變去,皺了皺眉:“什麽?”
“沒事。”雲琅有賊心沒賊膽,清心明目,熱乎乎搖頭,“我不想在開封府大堂拍驚堂木。”
他前言不搭後語,蕭朔聽得莫名,還要再問,已被雲琅當胸扔了盞燈過來。
最尋常的蓮花燈,汴梁人人都會做。将竹子破成細條,系牢兩頭壓彎,用紙糊上,層層疊壓,成蓮花形狀,能放在河裏飄上很遠。
雲琅扔來這一盞,卻又與尋常的有些不同。
蕭朔将燈拿在手中,借着路旁燈籠看了看,看清了這一盞并蒂蓮河燈燈芯的潇灑字跡,心底竟跟着不覺一熱。
“你我幾年沒賞過燈了?”
雲琅扯扯嘴角:“托襄王老賊的福,今年的燈怕是也賞不成了,尋個機會,把這個往汴水放了罷。”
“上面只寫了你心悅我。”
蕭朔将花燈收進袖中:“我尚未回應,不算至誠,要寫完才可敬河神。”
“你敬河神,河神不敬你。”雲琅嘆了一聲,“只望今年蕭小王爺放河燈,切莫再一失足連人帶燈掉進河裏,要我去撈。”
蕭朔:“……”
雲琅看他緩和下的眉宇,頗覺有所成就,笑吟吟道:“好了,你且忙你的,我去景王府看看。”
“慢着。”蕭朔道,“府上——”
雲琅向來随心而動,借了匹馬來尋蕭小王爺。說了話給了東西,功成身退,在鞍上一踏,身形已沒入夜色。
府上托連勝帶消息過來,說湯池已修好了,今夜便加熱水藥浴,都是梁太醫叫人研磨的上好藥包,頭次最見功效。
蕭朔有心叫雲琅早些回府,話說到一半,眼前已沒了人,手中只剩下條雲少将軍扔過來的缰繩。
黝黑駿馬由他牽着,背鞍上空空蕩蕩,茫然打了個響鼻,湊過來,當街叨了一口蕭朔那匹馬的厚實馬鬃。